啞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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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蘇域

葉聆的後宮有太多性格各異的美人。

得天獨厚的有之,心機深沉的有之,俏皮可愛的有之,聰慧機敏的有之,或是另辟蹊徑故作冷漠的亦有之。而她們麵對葉聆時眼裏無一不是熾烈卻拿捏有度的熱忱。

唯有栗陽例外。

那日他高坐鑾殿之上,後妃濟濟一堂於下座,他漫不經心望過去,一眼便望見了來自角落裏那道溫熱活潑的目光。葉聆隻愣了那麼刹那,而後便故作鎮定地收回目光。

他一如往常般用懶散漠然的語調說著話,隻他一人知道掩於寬袍下的十指在戰栗,與他那於倏忽間就被打亂的心跳一起,意味著一場喜憂參半的久別重逢。

栗陽嫁給葉聆為妃並不順遂。

她十六歲這年,朝廷於王侯將相之間選妃,栗陽自作主張遞了生辰八字去宮裏,卻在隨後被毫不留情地打回,隻說她不適合。

栗陽悶在房裏失落了好多天,偏偏表姐那邊卻傳來了好消息。據說是帝王欽點了表姐舒攸進宮,一時間整個家族都為之振奮,唯有栗陽一人瞪大了雙眼,心頭滿是不服氣。

她每日抱著當年還在京城時葉聆送她的母雞,母雞已經年老色衰,連雞蛋都不再下,除了吃食喝水便是臥在陽光下小憩。栗陽就抱著它,顛三倒四說些“葉聆難不成是忘了我”之類的話,失魂落魄地望著庭院廊下被大紅色點綴得一派喜慶。

就在家人都以為栗陽已經放棄時,舒攸入宮那日被人發現暈在了房內,而栗陽抱著自己那隻愛不釋手的母雞打暈了表姐,跳上了宮中迎親的車輦。

一路上又是忐忑又是興奮,想著見著了葉聆該怎樣開口,又該說些什麼追憶一下少時的情誼,又該怎麼告訴他,自從當年自己不告而別,就沒有一日不在想他。想他是否真的捉到了九十九隻知了,想他是否會和自己一般想念自己。

本來隻是孩子間對玩伴的渴望,但隨著栗陽長大,有些東西也跟著理所當然地萌芽起來。她就連躲進戲院聽那些讓人耳根羞紅的豔曲,心底裏掛念著的都是葉聆。

隻是不如栗陽所想,待她真的頂替舒攸進宮後整整半個月,葉聆都未能現身見她一麵。她起初還抱著女兒家的羞澀本性,後來著實忍不住便向宮人打聽了葉聆宮殿所在,但第一次出門撞上了皇後,第二次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了一位想不開的宮女。

真的見到闊別五年的葉聆,是在一個月後西征軍班師回朝帝王宴饗群臣的宴會上。她位次低,坐在角落裏,那雙溫熱而欣喜的眸子始終鎖定座上的葉聆。

葉聆這壞小子,小時候那般頑劣不堪,長大了倒變得穩重了。栗陽興奮地不停搓自己的手指,既對身為一國之君葉聆這樣的改變而欣喜,又不禁為自己未能參與他的成長而失落。

而栗陽天生樂觀,心裏篤定著葉聆定然記得她,因而那道溫熱目光始終追隨著座上的少年帝王,太過明晰太過直接,偏偏葉聆就是無從察覺,三個時辰的宴會,他除了開頭往這裏瞥了一眼外,再沒將目光停佇這裏半刻。

下了席,栗陽垂著腦袋隨著宮人往外走,卻並不是往自己所住的方向。月明星稀的大好夜色,借由樹影婆娑遮擋,栗陽輕而易舉地便藏匿在庭院中的巨石後。

又等了良久,才聽見窸窸窣窣的聲音自殿中往外移動。她聽見葉聆低沉的聲音囑咐身旁的近侍:“不用跟得太近,寡人想獨自走走。”

栗陽偷偷往外瞧,涼薄月華下,葉聆的身影向著竹林而去。她未多想,便貓著腰小心翼翼地小跑跟上去,確定周圍再無宮人、侍衛後大膽撲過去,一把便死死摟住了葉聆。

玄色衣袍下的身軀遽然僵硬,而栗陽喘著氣的久違聲音穿過這些分離的四季再度撲麵而來,時光似乎並未在她身上留下成長的印記,她還是那樣任性、肆意。

“葉聆,我瞧了你一晚上,你都沒察覺的嗎?”她抬頭,眸子亮晶晶,絲毫沒有疏離,“還是你忘了我啊?你怎麼可以忘了我呢?”

這世上敢如此摟住他不撒手的姑娘,大抵也隻有一個栗陽吧!

葉聆怔忪良久,待所有情緒複歸平靜後方才示意栗陽鬆手:“我明明欽點的是你表姐,怎麼進宮的是你?”語調淡然,一絲訝異或喜悅都沒有。

栗陽卻不放手,隻一雙眸子染了焦慮:“你……你喜歡上舒攸了?”

葉聆並未回答,隻是將栗陽雙手自腰間拿開,聲音有些疲憊無奈:“你不該來這裏。”

栗陽靜靜地與他對視,慌亂一點點席卷而來,她不知如何是好,隻是一味強調:“我是栗陽啊,我們說好以後長大也要在一起的啊,我來找你了啊葉聆。”

而葉聆已然轉身,握住栗陽顫抖的手指冷下聲:“我給你三日時間,出宮回家,趁無人發現換回舒攸來。否則……我親自送你回去。”

翌日便有宮人來,說是領了皇上密旨,協助栗陽收拾回珂州的行裝。

栗陽嬌小的個子,攔在門前死活不讓他們進,又是恐嚇又是大叫,然而反抗無效,她到底還是被派來的禁衛拎去了院子裏。

她就席地坐在被正午陽光烘烤得滾燙的地上一言不發地望著,眼淚掉下來很快被她擦掉,直到身後那棵石榴樹上傳來的擾人的蟬鳴將她驚醒。

栗陽微愣後跳起,不顧一旁神情怪異的宮人自顧自爬上了樹,隻叫人拿大的瓷瓶來。她在捉知了,一隻一隻或大或小的知了,被她小心翼翼塞進瓷瓶裏去,每放進去一隻便記下數字。午後的陽光熾烈,加之蚊蟲叮咬,栗陽整片裸露在外的手臂紅腫起來,而她不顧宮人的阻攔,就這麼一隻隻捉著知了,這棵樹上沒有了便再換一棵樹。

“十九、二十……”她一隻隻地數著。

那晚她沒有睡,次日清晨累得精疲力竭也隻是喝了壺清茶,而後便又是一日的奮戰。夜來起了風,栗陽的腦子卻開始昏沉,手臂慣性地伸開,根本記不清自己捕了多少隻。她摟著瓷瓶,斜倚在枝丫上望天際細密的星辰,告訴自己就休息那麼一會兒。

而後視線往下,便望見了立在牆頭的那道黑影。

栗陽眨了眨眼,卻發現那並不是自己的錯覺。真的有道頎長瘦削的身影立在那兒,披著蓑衣戴著鬥笠。整個人如雕塑一般立在那兒,眺望著她,或是明月?

“又沒有下雨,你做什麼披著蓑衣啊?”栗陽竟然一點兒也不怕,她甚至因為這黑衣人的出現而微微提起了精神。她以往聽說書的講故事,大都是這些出沒在夜晚的江湖俠客。

劫富濟貧,如風來去,叫她好生羨慕。

他不說話,隻是動了動扭過臉來看她,麵容被鬥笠遮住瞧不清,隻依稀能感覺到那人有一雙清冷的視線,靜悄悄地落在她眼角眉梢。

栗陽小心地爬下樹,小跑過去在牆頭下仰頭看他:“你是來偷東西的賊?”

那人仍是不語。

“你不會說話?”

那人依舊不作聲。

“原來是個啞巴啊!”栗陽自行斷定這人是個啞巴,不免有些憐憫,卻又好奇問,“你武功很高嗎?可不可以幫我捉知了啊?我想去給我喜歡的人看。”

那人旋身,作勢要走。

栗陽連連叫住他:“大俠別走,你幫我捉知了,我就不告訴別人你晚上來宮裏偷東西,怎麼樣?不然我就去叫侍衛了,到時候你可就插翅難飛了。”

那人腳步停下,對上栗陽帶著得意卻又期待的目光。微微思忖片刻後,他跳了下來,未等栗陽靠近就匆匆避開,隻是以左手拔出長劍跳上了樹,刀光劍影之中讓栗陽看花了眼。然而片刻之後他便舉著滿滿一劍刃的知了跳下,無聲地放在目瞪口呆的栗陽麵前。

栗陽驚呼,念及此刻夜深人靜便又壓低聲音竊笑著,仰頭由衷地讚許離她一尺遠的人:“啞巴,你可真厲害。我要是有你這麼厲害就好啦,葉聆要是不喜歡我,我就威脅他。”

三日之期倏忽便過,然而栗陽卻依然抱著瓷瓶不肯從樹上下來。

凡是有宮人侍衛靠近,她就沒完沒了地大叫,直叫得一整個院子裏的棲鴉都飛走,眾人麵麵相覷,不知該如何是好。

就這麼一直耗到了傍晚,葉聆來了。

他遙遙望著藏在樹冠中耍無賴的栗陽,擰眉示意身後侍衛將她拖下來。栗陽見他不說一句話便急於攆她走,一時間也慌了神,隻衝著他喊:“葉聆,我不想走。”

葉聆側目,冷冷望著她:“葉聆不是你可以喚的。”他語罷轉身,任由侍衛上樹將東躲西藏的栗陽強行拉下來。栗陽不懂她認識的那個笑容明亮的少年去哪裏了,為什麼此刻眼前的葉聆如此冷漠。她推開身旁侍衛,仍是不死心地上前捉住他手臂,將那個瓷瓶裏的知了給他瞧,聲音裏已是七分委屈三分執著:“你不要趕我走。我給你捉了九十九隻知了,你看一眼好不好?你以前也給我捉過這些知了的啊……”

葉聆的側臉仍是一派冷漠,他突然轉身從栗陽手裏奪過那隻瓷瓶,而後不耐地扔在一旁。瓷片碎裂聲讓栗陽還未說完的話陡然僵住,怔忪著望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