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是虛假幻象。”我說。
我仰麵向天,望著飛旋飄舞的雪花。
濟南少雪,自我記事起,就從未見過這麼大的雪。所以,愛雪的人冬天會乘火車北上,去東三省看雪。
我愛雪,如果是在濟南看到這麼大的雪,一定欣喜若狂。可是,現在我很明顯地感覺到,一切皆是虛妄,根本與現實無關。
“人人以眼為界,你眼中的幻象,未必就是幻象;你眼中的真實,也未必就是真實。都到了這茫茫大雪之中了,你腦子裏卻總是固執地以為這是幻覺,為何如此?”他問。
“真與假,是變不了的。”我回答。
“什麼是真?什麼是假?”他追問。
“我是真,你是假。我在二十一世紀中是真,到這裏來陪你看雪是假。”我說。
他微微地蹙起了眉頭,平伸雙手,看著雪花落滿了雙臂。
“你解不了這孤城之圍,認輸吧。”我說。
我看過曆史,熟知曆史,所以才知道在舉國南逃的情況下,誰都守不住黃河兩岸的山河國土。這一敗,非戰之罪,而是受累於舊政府的中央集權。所以,兵敗如山倒是大趨勢、大環境、大潮流,一個人站在這裏,不過是螳臂擋車而已,勢必將被日寇鐵蹄踐踏如泥。
“我說,我能,一切皆有可能。”他淡淡地笑了。
那笑容讓我覺得心底悲涼,因為隻要臉上有著這種笑容的人,其實已經決定了破釜沉舟一戰,即將與敵人同歸於盡。
“好,按你所說,這一戰之後,隻有兩種結果。”我說。
“哪兩種?”他精神一振,似乎看到到了希望。
我搖頭:“抱歉,兩種結果都是惡果,不會有任何神跡。第一種,你死,敵寇長驅直入;第二種,你不死,敵寇長驅直入。雖然是兩種結果,但殊途同歸,結局都是敵寇破城,將三千父老兄弟踩在腳下。相信我,你改變不了這結果,還是走吧,到更光明的地方去,聯合一切願意抗敵保國的同道誌士,等到時機成熟了,再重新殺回來。”
我說的,全都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
在戰爭年代,每一個城邦都在上演著同樣的故事。那些不甘心當亡國奴的人,在城破之時,全都輾轉逃往聖地,借星星之火,重新點燃理想與希望。
依我看來,他也應該走,而不是誓死一戰。
“謝謝你,你講的,我都明白。”他說,“但我不能走,不能眼睜睜看著寇仇屠城。為了孤城百姓,我必須賭一把。”
“賭就是死,毫無意外。鴨綠江、山海關、長城、京城、黃河……哪一道不是天塹、天險?長城曾經擋住了胡人呼嘯南牧馬,卻沒擋得住敵寇的裝甲車。你應該能看清形勢,這種大勢不是一個人能左右的,而是——”
我說不下去,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曆史非常複雜,勝利與失敗,充滿了玄機,誰也無法理清其中脈絡,隻能將其歸結於“天命”。
敵寇殘虐,天欲誅之,這才有了廣島和長崎的兩顆原子彈一役。
若是換一種思路,德意誌的原子彈如果早一步由柏林運出來,乘大飛艇運抵紐約、倫敦上空,那麼二戰的曆史則瞬間顛覆。
或許,天意如此,邪不勝正,遂有了今日天下大同的和諧盛世。
“不要說了,我有製勝之術。”他說。
我連聲三歎,不自覺地苦笑。
“你不信?”他問。
我不忍再打擊他,而且說再多都沒用,因為他的表情如此堅毅,似乎對“製勝之術”充滿了信心。
“不戰而屈人之兵,是戰爭的最高境界。當下,我就是有這種製勝之術,但那是天機,我不能說出來。”他說,“但是,你看——”
他抖了抖手臂上的雪花,雙手攥拳,向我伸過來。
“什麼意思?”我不解。
“我的製勝之術就在掌心裏,你要看嗎?”他問。
我點點頭,看著那兩隻緊握的拳頭。
他慢慢地張開手,但那雙掌都是空的,隻有雪花融化後的小小水滴。
我定定地看著他的雙掌,足足有十秒鍾,但到了最終,也是一無所見。
“什麼都沒有。”我說。
“對,什麼都沒有,這就是天機之所在。”他說。
我不想說更多,但耳中傳來的槍炮聲似乎越來越猛烈,敵人的戰線正在向這邊推進。
“走吧,別雞蛋碰石頭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我說,“識時務者為俊傑,不識時務者死無葬身之地。”
從心底裏說,我希望他能好好活下去,等到聖地的火焰燃遍全國時,再帶著遊擊健兒們殺回來。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絕對沒必要在此時此地把大好身軀白白地祭奠了這場戰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