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神像無敵(3)(2 / 3)

她走向右方,沿著溪邊三尺寬的七八級台階下去,站在最臨近水麵之處,向著奔流的溪水合掌禱告:“往生者才能輪回,輪回者才能轉生,轉生者才能重回世界,重回世界者才能重見所愛。至此,橋歸橋、路歸路、水歸水,不必牽掛,隻管奔流向北,去尋找各自的永生之路。不要忘了,去也是來,來也是去,生命之中,皆是循環,人生之內,皆是幻戲。看透這一點,就不會畏懼死亡而貪戀生命,也不會怯懦不前而蟄居於此。去吧,去吧,去吧——”

接下來,她彎下腰,雙手探入水流之中。

我曾見過很多祈禱者,到了這時候,會掬水洗臉,甚至捧起滿滿的一捧水喝下去。

這種動作,跟祭拜上供時喝下香灰水是一個道理,那代表了一種儀式的終結,也代表了天人合一、人鬼合一的虔誠。

“敬神如神在”,“信其有”的時候,才能獲得心靈的感應,達到通靈、通玄、通幽、通神的境界。反之,必將一無所得,即使強求進入靈境,也會身心俱疲,反遭其害。

不知為何,河中的水聲突然增強,由潺潺聲變為了嘩嘩聲,又由嘩嘩聲變成了轟轟隆隆聲。

路燈亮著,雖然昏黃,但卻能夠照亮河麵。

彙聚到曲水亭街來的都是至清至純的泉水,所以到了半夜,無人擾動,這水就清可見底,沒有任何雜質。

從我站的位置可以看見,河底水草招搖,如同墨綠色的森林一般。我要說的奇特之處,並非水草,而是水中出現了無數長短不一的絲線,從四麵八方彙入了她的手中。

此刻,她就像一個結網的高手,用一張細密的網,在這曲水亭街畔的溪流裏打撈。

刹那間,溪水突然“上”了她的身,清亮亮的,由她的雙掌、雙臂開始,將她一點點包裹進去。到了最後,她變成了一個“水中人”。

水是透明的,我看到了身在水中的她。

這種既古怪又奇妙的景象我曾見過,不過是在典籍之中,那被稱為“河伯加冕之儀式”,也可以解釋為“河伯巡視”的儀式。

關於“河伯”,古代戰國時著名人物西門豹的傳記裏已經提及。那則故事的前半部分,是寫西門豹消滅妖言惑眾的巫婆的壯舉,是唯物主義者津津樂道的故事,並且廣為傳揚,成了破除迷信者的主要理論武器之一。可惜,很多人並不知道,已經進入中小學生課本的故事隻不過是整件事的一段節選,原始的故事到了最後,用小字標注著另外一個完全相反的結局,其核心意思是要告訴人類,河伯永遠存在,並不以某個理論的貶低而消失。

換句話說,我親眼看到了她變為了“河伯”或者“水神”。

水包裹住她之後,並未就此結束,而是繞著她的身體上下遊走,映著路燈光芒,變幻出七彩之色。

“嗚嘩——”一種我從未聽過的聲音由南麵傳來,在水麵上迅速傳播開來。五米寬的河道突然沸騰起來,如一鍋已經滾沸了的粥,不斷向上冒出巨大的水泡,“咕嚕嚕、咕嚕嚕”之聲不絕於耳。

“我帶你們回家……我帶你們回家……”她的聲音從水中傳來。

“嗚嘩”之聲一陣接著一陣,而素日裏平緩溫和的溪流也在她的召喚之下起伏跌宕,動蕩不止。

“我帶你們回家……”這一次,她說的是日語。

我立刻驚覺,她與明千櫻是一路人,自然是來自日本。那麼,她召喚水中亡靈,要帶它們回家,自然是要回日本去。再深一層,那麼這溪流中所有的亡靈全都屬於日本人,而我們素日觀賞、汲水的地方,竟然藏著這麼多日本人的亡魂。推而廣之,濟南城的大大小小泉流之中,不僅僅隻藏著中國人的靈魂,也會有日本鬼子的亡魂匿伏著。

那泉城千萬水脈,既屬於城中三百萬中國人,也屬於水中不知幾百幾千的日本侵略者亡靈。

這樣一想,我渾身都像陷入了冰窟窿一般。

恍惚記得,小時候所有的老人都叮囑過,不要在泉水裏洗澡,也不要隻顧貪涼,在泉水邊睡覺。他們講不出真正的理由,所以到了夏天,很多年輕人在泉池裏紮猛子、衝涼、洗澡,有些也會因為多貪了幾杯,就在溪邊石階上鋪下涼席,盡興睡去。

每年的濟南電視新聞中,都會有幾十人因在泉水中洗澡、溪流畔乘涼而死。濟南人已經對此見怪不怪,麵對記者采訪鏡頭時談笑自如,仿佛遊泳死人是很正常的事。

現在我突然明白,老人們的話竟然藏著如此深刻的道理。

良言勸不了該死的鬼,那些因洗澡、貪涼而死的人,都是被溪流中的亡魂捉去,成了轉生者的替死鬼。

她直起身來,那水仍然包裹著她,而那些絲線也隨著她離開了水麵,每一根都被繃緊了,仿佛線的另一頭有重物拖曳著。

“喂,停下!”我下意識地大喝。

在我的認識中,如果任由她將絲線帶上來,也就解放了水中的靈魂,導致群魔狂舞、天下大亂。

“我要帶它們回家,你什麼都不懂,走開!”她低聲說。

我搖頭:“什麼都不要做,一切都順其自然吧。這些靈魂占據此地不走,一定有其這樣做的理由。你突然來攪擾它們,豈不是畫蛇添足?中國古人的詩中說,埋骨何須桑梓地,人間處處是他鄉。這些都是死者的靈魂,他們葬在何處已經不重要,不如讓他們安心地休憩於此吧?”

出於私心,我勢必要為維護濟南城的安全著想,不願意她從水中釋放這麼多異國孤魂。再說,每一名日寇侵略者的靈魂之上,都帶著幾條甚至十幾條中國人的無辜生命。這些在中國大地山燒殺屠戮的惡魔們就應該被囚禁於此,永遠不得還鄉。就這樣任由它們離去,真是太便宜它們了。

在二戰史書中,天皇在東京的受降船上簽字投降後,遠在世界各地的日本軍隊放下武器,退出被占國。那時候,中國老百姓恨不得剝其皮、啖其肉,但卻被受降軍隊阻止,眼睜睜看著曾經耀武揚威、瘋狂作惡的日本兵離開。這也是一種屈辱,仇人手中已經沒有屠刀,正是老百姓報仇雪恨的機會,但偏偏卻被中國軍人攔著,天下哪有這樣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