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現在,作惡者的靈魂輕易就要被她帶走,這已經是對濟南人的侮辱。
“放下吧。”我堅定地說,“它們在濟南作惡,都是應該永遠跪伏在濟南人腳下的千古罪人,應該被永遠地捆綁在恥辱柱上,受所有現代人、後世人的唾棄羞辱,給後代的侵略者做一個反麵標本。你帶走它們,就是侮辱了濟南人的智商。”
她仰麵向上看,原本眼中的不屑、嘲諷漸漸退去,變成了發自內心的尊敬。
“它們隻是戰爭的工具,工具是沒有對錯的。過去,它們的確是在戰爭中犯下了罪行。但它們已經在濟南城的泉流暗脈中受盡了酷寒之苦,七十年來,哀嚎不止。你們中國佛家常說,上天有好生之德。又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給它們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不可以嗎?在這裏,我代表這些亡魂,也代表它們的家屬,向濟南城致以最深刻的道歉。現在,我使命在身,不能自殺謝罪,但我可以自殘三刀,以表真心——”
她暫時放開那些絲線,接著從白紗之下抽出了一把半尺長的白刃短刀,橫壓在自己左臂之上。
這時候,她其實可以強行上來,我可能攔她不住。但是,她拔刀自殘,卻讓我有些震驚。
“你又不是二戰中的侵略者,怎麼有資格替它們謝罪?”我出聲阻止她。
正如中國領導人在很多場合公開表示過的,中日關係要一分為二地看,二戰是二戰,現代是現代,不可混為一談。
“我是日本皇室公主,你說,我是不是有資格代替它們謝罪?”她緩緩地反問,隨機右手一抽,短刀在左臂上劃開一條寸許長的口子,鮮血迸流,瞬間染紅了她的紗裙。
“日本國運昌盛與否,皇室要承擔最大的責任——”她劃下第二道口子。
“日本過去的確為惡,無論出於什麼理由,都應該向全球受害國家自殘謝罪——”她劃下了第三刀,鮮血將她所站的石階都染紅了,又沿著石縫流入河裏,迅速擴散,又迅速被水流帶走。
與明千櫻一樣,她提及皇室時臉上所表現出來的崇敬之情完全是發自內心的,毫不做作,語調虔誠。
我捫心自問:“她能代表日本皇室,我又能代表誰?”
中國人擅長內鬥,為了內部利益爭得你死我活,一旦麵對涉外問題,則一起失語。落後就要挨打,失語就要挨罵,這是國際社會的外交鐵律。可是,五千年來,中國人在這一方麵仍然沒有根本的改變,一些國際化爭端,竟然要靠普通民眾去衝鋒陷陣。這不得不說是身為一個中國人的悲哀,自古至今,莫不如是。
“這樣……可以嗎?它們隻是靈魂,久居於此,於中國、日本國民都有諸多遺憾。何不網開一麵,讓它們還家?”她握著那把短刀,仰麵問我。
劇痛令她臉色慘白,渾身顫栗,但她仍然筆直站著,等待著我的裁決。
我其實沒有權力裁決任何人,因為大國政治複雜多變,不是一個普通人的羅輯思維能理解的。現在,我隻能從一個人的角度入手,向她伸出手去,示意可以拉她上來。
嘩的一聲,水花翻卷之中,有人突然從河底躍上來,雙手握著一杆七尺長的紅纓槍,旋身大喝,直刺她的後心。槍頭上的紅纓被河水浸透了,在他這發力一刺之下,紅纓立刻散開,變成了一朵海碗大、水珠四射、暴烈如火的紅花。
那種情景之下,我沒有任何思考餘地,立刻旋身而進,握住了她的左手,盡力向上一拉。
她在向西來,那執著紅纓槍的殺手也在向西來,一先一後,槍尖距離她的後背隻有一尺,但卻始終沒有刺中。
刹那之間,我們三人全都站在了路口中央,但那支長槍已經刺不下去,因為她的刀已經準確無比地刺入了他的胸口,一直沒至刀柄。
“你是‘秦王會’的人?”她問。
殺手的血從刀柄處急速迸濺而出,瞬間在十字路口的地麵上流成了巨大的血泊。
她伸出手,接過了那支長槍。
我看到,槍尖的側麵上,用精致的篆字銘刻著一個寸許高的“秦”字。
“你看,‘秦王會’的人也到濟南城來了。”她說,“滔天風雨即將來臨,此刻不能抽身退出的話,以後就沒有機會了。”
我搖搖頭:“我是濟南人,退無可退。”
她點點頭:“是啊,我們日本人是該退出濟南了。以前,日本人沒有這種自知之明,才會冒然進入,終於招致了舉國投降之恥,直到現在都無法摘掉‘降國之奴’的恥辱帽子。現在,我們的國民已經認識到了國務決策者的謬誤,努力看清現實,力圖找到日本在亞洲版圖上的正確位置。謝謝你剛剛幫我,現在,你大概也能感覺到,我對濟南沒有任何敵意,隻是想收拾殘局,和平謝幕,然後悄然離去。”
“石舟六合,我的名字。”她向我伸出右手。
此刻,她仍然戴著麵罩,隻不過眼神中真的沒有敵意,僅有淡淡的哀傷。
“謝謝,真希望如你所說,日本皇室能夠看清形勢,急流勇退,那也是中國人民最希望看到的。”我真誠地說。
過去,日寇侵略者在中國留下了爛攤子;今天,幻戲師門派又在濟南重新製造了爛攤子;即使是在“鏡室”之下,以大人物為首的日本勢力,又給濟南深深埋下了無可預知的後患。作為一衣帶水的鄰邦,日本給中國帶來的隻有災難,沒有任何輕鬆的話題。
如果皇室公主石舟六合能夠從她做起,向亞洲呈現一個嶄新的日本,那真的就是亞洲和平之幸了。
“我會努力,皇室裏的諸位前輩、同仁、後輩也都會倍加努力——”她說。
噗通一聲,那“秦王會”的殺手仰麵跌倒,四肢張開,橫屍在曲水亭街街頭。
“走吧。”石舟六合向官大娘私宅那邊一指。
她沒明說,我相信在我們身後會有人快速清理一切,不會讓那殺手的屍體引起任何麻煩。
看起來,她是一個擅長收拾麻煩的人,任何麻煩的事到了她手上,都會變成一件非常容易處理的小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