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身不由己地被她牽著向外走,出門左拐,很快就上了曲水亭街。
狂風已經停止,但天上依然墨黑一片,仿佛大地都被一塊巨大的黑絲絨布給密密地蓋住了。
曲水亭街上已經一個人都沒有,隻剩孤單單的路燈杆子伶仃立著。剛剛那陣狂風,把街上的垃圾、塵土全都刮到路東的溪流中去,所以街麵上像是剛剛掃過,異常幹淨。
從曲水亭街北去,一直走到轆轤把街那裏,我突然明白,她是要帶我去官大娘的私宅。
“你要去官大娘的家?早說啊,也不至於拉拉扯扯,這麼難看!”我低聲叫起來。
在路上,我一直都在觀察她的背影。
這雖然是一個女人,但一舉一動都沉著得像一座石山,讓敵人找不到任何破綻。她腳下輕飄飄的,看似毫無根基,如風吹飄萍一樣,但在左右腳的起落之間,每一步的支撐腳卻又堅定無比,把動與靜、重與輕巧妙絕倫地結合在一起。
她停下腳步,向交叉路口的四條路徑遠眺。
向左去,就是轆轤把街官大娘老宅,向右去,可以通向泉樂坊街。向北去,自然就是百花洲、明湖路、大明湖,而向南,沿著我們的來路走,可以直達泉城路。
站在這樣一個四通八達的路口上,感覺到前後左右全是冷風,渾身都凍了個透心涼。
“我就是要去那裏,官幼笙的家。”她隔著麵罩盯著我,“有件事很重要,她選擇住在這裏,一定有特殊的意義。你能看懂嗎?”她問。
轆轤把街一直向西南走,能夠進入芙蓉街、貢院牆根街或者泉城路,也是一條通路,而不是死巷。
官大娘生前忙於走街串巷,為老城區的百姓解決問題,所以選擇住在這種四通八達之處,進出會比較方便。如果非要找出與眾不同之處,那就是她始終隻是一個人生活,身邊從來沒有陪伴者。不過,對於走無常者來說,很多都是獨身生活,這一點並非特例。
“你看不出?”她問。
我剛要回答,腳邊突然卷起一陣莫名的旋風來。
那風口的直徑大約有兩尺,順時針飛轉,轉速極快。
如果放在平時,這個路口上有果皮紙屑之類,一定會馬上形成垃圾旋風,風頭能將紙屑一直送上七八米高,那陣勢蔚為壯觀。
現在,街上早就被狂風刮得空無一物,所以這旋風也變得極為空洞,沒能卷起任何垃圾。
我明顯感到,旋風中不僅僅隻有來自大自然的風,更有一個或多個影影綽綽的“人”,正從地底、河底、屋底、樹底飛升起來,與旋風一道盡情起舞。
“我知道官大娘為何居住於此了——”我脫口而出。
那陣旋風給了我一瞬間醍醐灌頂般的啟迪,極深,極廣。
仿佛在那旋風中,藏著官大娘一生追求的東西,那就是——靈魂。
她是走無常者,隻有無限製、無限量地接近靈魂,才能無極限地接近自己奇術修煉的巔峰。
所以,她蟄居於此,就是為了在這個四通八達的路口,可以憑借“地利”,將泉水中的靈魂全都掬起,一切陰陽變幻,全都在她掌中。當然,到了她那種修煉境界,通身被陰魂纏繞,已經成了至陰至寒的“陰體”,任何男人靠近她,都會受到身體和精神上的雙重損害,短時間內就無以為繼,隻能離開,才能保命。這也就是她選擇長期一個人生活的主要原因,同樣,她的體質也無法孕育健康的胎兒,因為那已經不是正常男女、胚珠暗結的人生正常規律。
由此可知,身為一名奇術師,追求修行境界的同時,已經失去了太多正常人能夠輕鬆享受的人間幸福,反而越走越遠,進入了孤高、寂寞、冷酷、獨行的狀態。在衡量幸福不幸福的標準麵前,奇術師已經遠遠偏離航向,一旦踏上這條路,就再也沒有回頭之日了。
“是什麼?”她問。
“她住在這裏,就掌控了百泉彙流的出口,這是泉水奔流的命脈,也是濟南城最主要的脈絡之一。她除了素日種種走無常的工作之外,還暗含著一個觀察哨、卡位的狀態,身居此地,放眼全城,似乎還在擔當著另外一個極其重要的責任……”我能夠意識到官大娘的不尋常之處,但卻仍然覺得說得不夠準確。
旋風越來越強,風中藏著的青煙一樣的影子越來越多,其舞動的姿態也越來越妖嬈,仿佛在向我訴說著如煙如霧的往事。雖然無聲,但已經令我感受到如泣如訴的悲哀語調。
凡人都有好生之情,每一個死去的靈魂都心懷不甘、忿忿不平,這是人之常理、魂之常理。
“散了吧,都散了吧!”她猛然揮手。
旋風突然向右傾斜,翻下路邊的青石板台階,無聲地滑入了溪流之中。
我清楚地看到,旋風中的黑影像元宵節的焰火一樣,四下裏炸開,水歸水、路歸路、樹歸樹、屋歸屋,由哪裏來的又回哪裏去。雖然無聲,但映入我眼簾之內的時候,卻像是在我耳邊“劈劈啪啪”地炸裂開來。我能感受到它們的悲哀,那種人類亙古以來的死者對於陽間的眷戀、對於親人的不舍。
“唉……”這一聲歎息,是從我口中發出的,卻完完全全是為了這些靈魂而哀歎,就像是所有靈魂無法發聲卻借助我的嗓子發出了這聲幽幽的感歎。
從前,官大娘曾經無數次為老城區的百姓舉行過“招魂問親”的儀式,能夠通過她的聲音和身體,將已經離世的靈魂召喚回來,跟尚在人間的親人們對話,以慰藉那些親人們的思念之情。
在唯物主義者看來,官大娘所做的,隻是一些裝神弄鬼的、帶有安慰欺騙性質的迷信活動,根本沒有真憑實據,也不可能真正地將逝去的靈魂、死去的亡者帶回到現實世界中來。那時候,我無法理解她所做的事,但這一刻,當十字路口的所有靈魂聚了又散、無法遣懷時,它們要我發聲,催著我、祈求著我發聲,於是,我才不由自主地由心底生發出那一聲無盡長歎。
那一歎,證明我已經進入了走無常者的境界,能夠與逝去的靈魂息息相通。
“你懂了。”她說,“這樣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