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鎮宅夫人(三)(2 / 3)

原本就該沒事,究竟她忽略了哪一點?

“那後來老夫人又為何有一時興起,大半夜去了慈安寺堵我?”

“是三夫人的娘家人。”

怎麼又扯出一個三夫人?這三夫人的娘家人,貌似是溯源的芝麻小官。

“你跟我進屋來。”念離估摸著這故事長著,攙扶著婷婷進了屋子,“我包袱裏有藥,一邊上藥,一邊講給我聽。”

婷婷默默地看著主子,她是要親自為自己上藥嗎?那緊蹙的眉頭和一臉的疼惜,讓這沒根基沒心機的小丫頭心中湧上一陣暖意。為了這樣的主子,挨打受罰,也值了。

安園正堂,安老夫人“拽”著兒子一進了門,遙遙地看著那正襟危坐的男人就開始笑。

“裘老爺,久等久等了——”

安以墨一抬頭,正對上那男人皮笑肉不笑的嘴臉,當下心裏一陣惡心。裘夔,算起來是他的大舅爺,溯源城的縣官。看見了他,安以墨就想起了老三裘詩痕,想起了裘詩痕,他就想撞牆。

“安老弟。”

裘夔平常沒少從安家揩油,名目繁多,今個兒讚助費,明兒個慈善捐款,讚助的也是他,捐款的也是他。都說縣裏要扶貧,雙特標準,特優特困。這裘夔把那中央撥款都私吞了,他也是個雙特——

特賤特黑。

“這麼巧,昨晚兒招待安源城新上任的縣老爺,在天上人間聽小曲兒,沒想到曲子聽到一半,聽說你正和新娶進門的娘子在樓上雅間火熱著,特別到府上祝賀一下。”

裘夔肥頭大耳滿麵紅光,眼睛卻像老鼠一般賊溜溜的,安以墨抽動了一下麵部肌肉,不必多說,老夫人親自上山堵截就是這小人從中作梗。好不容易哄著那不省心的老三出去遊玩去了,她這個常駐人口的老哥還是不肯放過他。隨便拱了拱手,安以墨也不怕禮數不周怠慢了他,畢竟他早就為自己打造了一個“溯源第一怪”的金剛不壞之身。

裘夔耳朵抖了一抖,心裏明鏡兒一般知道這安以墨並不買他的賬,卻沒有和這位財神爺動氣,而是將矛頭轉向了壓在他妹子頭上的那位填房。“在窯子裏聽曲兒的時候,就想叫新過門的安夫人出來見見了,可巧二位正忙著。”

裘夔嘿嘿地笑著,猥瑣至極,那語氣全然把念離當成天上人間的姑娘一般,故意羞辱一番。

安以墨的臉色極黑,黑到爆裂卻突然放聲大笑起來,捂著肚子搖搖手:“我這婆娘,琴棋書畫、曲藝歌賦——”

裘夔湊上前來,流露出猥瑣男人的尊榮,安以墨噴著口水字正腔圓:“樣樣不通!”

尤為那個“通”字,幾乎要直接吐一口口水在他臉上。

裘夔閃後一步,吸了吸鼻子:“不是說是宮裏來的女人嗎?我還指望著三頭六臂有何不同。”

“依照裘縣令的話,這宮裏的女人都成了六隻腿兒的蝗蟲、八條腿的蜘蛛了?”

“你!”裘夔一拂袖,安老夫人這會兒已經囑咐好了秦媽媽準備了上好的茶水端了上來,正巧被他打翻在地,滾燙的茶水潑了秦媽媽一手,秦媽媽“哎喲——”一聲呲牙裂嘴地跳開了。

安老夫人一斜眼,看來今天這裘縣令不出口惡氣是不會善罷甘休的,趁著秦媽媽手被燙傷的契機,吩咐著:“笨手笨腳的老嫗,端個茶水都毛毛躁躁的,快去請那宮裏來的了不得的女人來奉茶,教教你這把老骨頭什麼叫禮數!”

裘夔聽得出這話裏有幾層意思。

一來,這安老夫人指桑罵槐,在說他沒有禮數。二來,這安老夫人也想息事寧人,於是交人出來。自安以墨不能人事以來,這安園就成了柳家和裘家的盤中餐刀下肉。

眼看著寶兒還小,這偌大的家產傳到他那胖墩墩的小手之前,先要被榨出兩桶黃金油來。

可這金元寶是姓柳還是姓裘的,多年以來一直爭執不下。有時裘夔仗著自己是一方縣令,強取豪奪一些。有時柳家憑著生意場的手腕兒,春風化雨一些。

可總歸沒有合適的身份,不敢動靜太大。這個合適的身份,無疑就是這空置多年的正妻位子。

安以墨拖拖拉拉,先是為亡妻守靈,又是裝瘋賣傻,死活不肯將柳若素或裘詩痕任何一個扶正。這回終於下了決心,卻是娶了個名不見經轉的女人,族譜都找不到,姓氏都沒一個,紮小人都不知道寫什麼好。

裘夔知道這是安老夫人找來的替死鬼。覬覦安園財富已久,裘夔今天就要來捉鬼。

秦媽媽捂著手上鮮嫩的傷就直奔牡丹園去了,一到園子口就聽見婷婷的“哎喲——”

秦媽媽自然而然以為是大夫人在處罰婷婷,心中不禁腹誹:先前老夫人為了給裘夔一個交代,在他麵前狠狠收拾了一下婷婷。現在大夫人被老婦人收拾了,回來也來找自己的丫頭發火兒。

做下人的真是天生的奴才命。聽說二夫人、三夫人收拾自己的丫頭都很有一套,不知道這大夫人是什麼法子?

秦媽媽推開門就進了,連問一聲都沒有,人卻堵在門口邁不動步子,生生地看傻了。婷婷正坐在大夫人的榻上,齜牙咧嘴地喊著疼,而大夫人正跪在地上,身邊放了個精巧的小藥箱子,手裏捏著小團棉花,浸了藥水,一點點在為婷婷清理傷口。聽見門開了,婷婷驚恐地瞪大了眼睛,念離卻低聲說了句:“別動。”

念離連身子都沒動一下,頭也沒轉一下,仿佛身後推門而入的是誰,她全不在乎。她此刻心裏亂的很,看著婷婷的傷,就像有人在她心裏點了一把火,又蓋上一個爐灶,你體味不到那滾沸的溫度,卻能看見那煙氣,它們見縫就鑽,彌漫在身子每一滴血液裏,每一根發絲裏,嗆得你想哭。

“秦媽媽有事嗎?”此話一出,婷婷和秦媽媽都驚了。

這女人是背後長了眼睛不成?念離繼續毫無表情地為婷婷擦傷口,不做解釋。

其實,這也不需要太多解釋,聽了方才婷婷講述了原委,念離就等著婆婆派人來請她過去。加上那年邁女人獨有的腳步聲,她這雙聽“聲音”聽了十年的宮人耳朵怎麼會分辨不出來?

“是,少爺的大舅爺來了。”

“原來是縣令大人。”念離終於停下了手裏的活計,慢條斯理地把棉花在蠟燭上燒了,蓋上了藥水的瓶子,收拾好了一切,方才起身。

秦媽媽本想催促來著,話卻說不出口。

“你就在屋子裏待著吧,剛塗了藥,別吹了風。”念離囑咐著婷婷,這倒分不清,她是個體恤的主子還是個強悍的丫鬟了。秦媽媽看著念離款款地走來,不自覺就向後退了一步,轉身剛要為念離帶路,卻聽見她突地一聲,堅定而沉重。

“等等。”

秦媽媽轉過身,這大夫人該不是想替婷婷出氣吧?正是有些心顫的時候,念離卻伸手掰開她捂著傷口的手,皺了一下眉頭,隨後那話兒,就像清風拂耳。

“進來,我給你上藥。”

“可,可那邊還等著——”

念離掃了一眼,那一刻那個樣子,在這頹敗的牡丹園,猶如悄然盛開的最奪目的一朵牡丹。

秦媽媽這輩子都忘不了。很多年以後,當秦媽媽給新來的丫鬟們講安夫人這個精彩的段子時,總要在這裏斷一下。那時,小丫鬟們圍坐在秦媽媽身邊,周遭都是開得極好的牡丹,都隨著她的描述,想象著安夫人風華絕代的樣子——

好媽媽,快點說吧,夫人怎麼說的?

秦媽媽賣了關子,十分得意,在一群小丫頭的推推嚷嚷中,繪聲繪色地說:“她就那麼雲淡風輕地隻說了一句,‘那就讓他等著吧’。”

等到地麵上的茶水都快被蒸發幹了,念離才慢悠悠地晃蕩過來,一進屋子就閃了眾人的眼。尤其是安以墨,一口茶水就噴了出來,直接噴了裘夔一臉。

她穿著明黃色的衣裳,繡了半壁牡丹,富貴逼人。尤其是那獨特的手邊兒,一看就不是溯源本地裁縫慣用的手法,還墜了一周的珠子,走起路來發出不算大的碰撞聲,若有似無地陪襯著女人優雅的步姿。

那高高束起的發髻上破例插了一根珠釵,可是滿頭秀麗的烏黑之中那一根珊瑚為底珍珠點綴的發釵是那樣別致耀眼,使得這整一套裝扮穩重不失秀麗,端莊之中透著幾分俏皮。

念離手中已經端著茶杯,被她這裝束一襯托,安園那並無特別的景泰藍茶杯也顯得富貴異常。

眾人都吞了一口口水,這大夫人是怎麼了?活脫脫是素淡的菩薩突然鍍了金,有些怪怪的,倒像是故意穿成這個樣子來給裘夔看的。

她一進門就揚起一張笑臉,活脫脫跳躍進來一個大太陽,烘烤得裘夔滿麵流汗。本是想給念離幾分顏色的男人倒是自己也褪了色兒,還沒等念離靠近,先從位子上跳了起來,上前就躬身接杯,口中還胡言亂語起來:“拜見安夫人。”

安以墨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安老夫人也提了袖子掩了半麵臉,唯有念離分寸不亂,輕輕將杯子遞予裘夔手中,微微一欠身:“裘大人有禮,小女子姍姍來遲,請多包涵。”

裘夔這才滿臉通紅,意識到自己這是慌忙之中拜錯了人,一怒之下揚起茶杯就往地上摔,想要做個樣子給念離下馬威,沒有想到念離突然從袖子裏拽出一個小手帕,在那飛出的茶水之中繞了一圈,活像是和裘夔早就商量過了一樣,叫人看了都以為是什麼特別的儀式。

茶杯碎了滿地,碎片蹦到念離腳邊兒,茶水也濕了羅裙,本是叫人尷尬無比的情形,念離卻脫口如出:“歲歲(碎碎)平安、豐澤臨門——小婦人請大人香茗洗手,堂上高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