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鈺聽她這樣一說,心道還有這樣不要臉皮的女子,心裏一急,麵上仍不動聲色:“葉小姐,雲哥終究要成為我的丈夫。葉小姐又何必在雲哥的身上花那麼多心思。”
“我愛王渡雲,所以花再多的心思我都願意。”葉成歡鬆開唇,微微抬起下頜。
她從未小看過這個女人。出身於那種舊式大家庭,勾心鬥角想必是家常便飯。故作的柔弱恐怕也隻能在王渡雲的麵前顯露顯露。與這樣的人交鋒,怕是最忌諱拐彎抹角吧。
葉成歡笑了笑,端起咖啡淺嚐了一口,站起身才說道:“王渡雲約我下午去珠寶行看珠寶,時間快到了,我先走了。”
寧鈺卻是急了,站起身質問道:“你愛雲哥?那雲哥可愛你?他可曾說過他愛你?”
葉成歡被她問得一愣。
寧鈺見她神色,心中了然,笑了笑,說道:“他連那三個字都不肯同你說,你又怎能肯定你們之間不是玩玩而已?”
葉成歡隻覺得被這話說得心尖一疼,這疼痛從心尖蔓延,慢慢地布滿了整個身體。她從未在意過,隻因為王渡雲於她,不過是一場遊戲而已。而當遊戲結束,一切都不該留下。
那天中午,葉成歡做了一個夢。
她夢見了很多年前的一個春日,那時候她還沒有隨父母遷居香港。她坐在梧桐樹下等司文放學回家。春光暖融融地透過梧桐葉子落在她臉上,她等得快睡著了。迷迷糊糊裏,好像有人正撫著她的腦袋,熱熱的呼吸噴灑在她的臉上逗得她忍不住笑了起來,卻不睜眼,任那暖息拂在臉上,口中卻喃喃道:“司文,別鬧了,我等了你好久呢!”
司文卻不說話,這是他們慣玩的把戲。即使她閉著眼睛也依舊能想象出他彎起的眉眼,快樂得比陽光還要明媚。
“成歡……成歡……”他的嘴唇擦過她的麵頰,聲音沉沉地在耳畔回響。
這一聲聲呢喃溫柔得似乎要把她的心融化,她覺得一種妥帖安穩的幸福慢慢充盈了整個心髒。隻是這呢喃卻慢慢地低了下去,慢慢地,最終消失在一陣陣汽輪的鳴笛聲裏。
她陡然睜開眼,沒有司文,隻有窗外的梧桐刮擦著窗玻璃,暗暗婆娑。
“你做夢了?”
身後有人說。
她猛地轉臉看向他。她不知他來了多久,亦不知睡著之後他看了她多久。隻是那眼眸一貫的笑意褪去不少,剩下的隻是晦暗不明。
“夢到一些不相幹的事情。”她垂下頭,別在耳後的碎發滑了下來,卻被他擒住,在指尖纏繞。
他漫不經心地看著指尖纏繞的發,一雙眉眼低垂著,眼睫似羽扇,蓋住他眸中所有的目光。
她隻為他這樣一副深思的模樣弄得心虛,隻得從他手中抽回頭發,偏過臉靜靜道:“王渡雲,我今天……去見寧鈺了。”
“哦?她說了什麼?”他偏著頭打量著她,目光沉沉地壓在她身上。
葉成歡不敢承受這樣的目光,她咬住嘴唇,過了很半晌才道:“她說我不該纏著你,應當離你遠一點。”
“那你說了什麼?”
“我?”葉成歡不自覺地恍惚起來。那些敢在他人麵前說的話,在他麵前卻半句不敢吐露。那都是假話……她心裏想,說給別人聽的假話罷了。可就是這樣的假話,為什麼自己卻不敢在他麵前說出來?
“我什麼都沒有說……”她故作輕鬆地一笑,鼓起勇氣抬起頭迎上那雙黑色的眼眸,輕笑道,“王渡雲,我們這樣的關係,什麼時候才能結束?”
“你想結束?”他直起身垂下眼看著她,先是一笑,繼而冷冷地道,“當初你答應同我在一起時就該知道我們沒有結果。既然遊戲開始,那結束也就由不得你一個人說了算。”
“可你要同寧鈺結婚了。”她仰起臉看著他,眸中是連她自己都不清楚的意味。“到時別人會怎樣看我?你可曾為我考慮過?”
“別人怎麼看你?”他“嗤”地笑了一聲,截斷了她的話,盯著她說道,“你不覺得很公平嗎?你在我身邊心中卻想著另外一個男人,與我即將要和寧鈺結婚又有什麼區別?”
他俯下身,嘴角擦著她的鬢角輕聲道:“司文是誰?”
這一問不啻於一聲驚雷。葉成歡瞪大了雙眼,她心中又驚又急。她隻覺得自己的背脊在顫抖,四肢也變得冰涼。
她還記得陳伯伯的警告。他說王渡雲是酷吏,為了從革命黨嘴裏撬出消息用盡手段。趙司文落到他手裏,既然是下落不明,那八成就是死掉了。父親與母親都不願她卷進來,就連司文的家裏都已放棄,可她卻懷著一腔孤勇,奮不顧身地來了。
她隻要救出司文,不管用什麼手段。
她咬住嘴唇,心中卻又不知為何突然一片悲涼。公平?他與她談公平。原來從一開始,除了自己,他也並沒有認真在意過這段感情。她突然輕飄飄一笑,抬起頭看著他問:“王渡雲,你愛過我嗎?”
王渡雲被她這突然一問問得一愣,離開她幾寸他才得以看清她的表情。那表情,哪怕自己死了都不會忘記罷!那樣悲涼、失望、傷心的表情。
他隻能裝作不在乎……隻能如此。
“愛又怎樣,不愛又怎樣,不過一場遊戲,你又何必較真?”他語帶嘲諷,斜挑起嘴角望著她,望著她快要分崩離析的鎮定。
靜了片刻,他反問道:“你呢?你可愛過我?”
她盯著他,雙眼中的失望與倔強慢慢消失,慢慢地有笑意自她眼中蔓延開來,逐漸地蔓延到整張臉上。
她往沙發中一仰,紅豔的嘴唇勾起一抹惑人心神的笑容:“我愛你啊,我可是一直都愛你呢!”
五
王渡雲近日越來越忙,極少能與她見麵。聽說又處決了一批革命黨。處決之後的第十四天處決名單才對社會公布。葉成歡怕得厲害,她怕司文的名字在他死後的第十四天才會被自己發現。
王渡雲口風太緊,他身邊的人更是警覺得像豹子一般。恐怕也隻有這樣的人,才能擔當情報處秘書長的職位吧。
天已入秋,窗外的梧桐樹開始落葉飄零。葉成歡的思緒雜亂無章,她一想到司文生死未卜,便急得坐立不安。然而卻又有另外一種痛慢慢地蓋過來,慢慢地將那不安兜頭澆滅。
她從未忘記自己接近王渡雲的目的,她以為自己是冷靜清醒的。隻是事態的發展似乎越來越由不得她。一切都在失控,朝著另一個不可知的方向失控。
王渡雲回來時,座鍾已經敲響三下。他帶著一身的酒氣,仰麵躺在床上,一張臉白得嚇人,也不知灌了多少酒下去。
他醉得迷糊,平日裏銳利的眼鋒消失不見,一雙眸子倒像個小孩子一樣不設防。他睜著一雙迷蒙的眼看著她,抓著她的手,輕聲喚道:“成歡,成歡……你為什麼哭?”
葉成歡一愣,心道,到底是喝多了,自己何時在他麵前哭過?
可他卻握緊她的手貼在心口問道:“成歡,你為什麼哭?你為誰哭?”
“我沒有哭。”葉成歡抽回手,可他卻執拗地握緊了她的手,嘴角微微揚起:“成歡,我知道你為什麼來到我的身邊,我什麼都知道。”
葉成歡的身體顫了一顫,她有些忐忑地看著他,看著他慢慢地從床上坐起,慢慢地將頭靠在她的肩上。
“司文……趙司文是不是?”他聲音一如當初那般低沉,聲息震動她的發梢,帶著自嘲的笑,“那又是一段我不知道的過往,是不是?你來我身邊,做一切你不願做的事,全是為了他,是不是?”
葉成歡啞口無言,隻得沉默地聽著這男人低沉的絮語。
他抱緊了她,喃喃道:“我在你心中,到底不如他,是不是?他倒是個愛國愛民的好青年,而我?你心中怕是不知鄙夷我多少回,在我身邊,都覺得惡心罷?”
葉成歡因著這句話呼吸一滯,她想反駁,可卻發現一切都如他所說,那又哪裏來的理由反駁?
他抱緊了她,像是要將她揉進自己的血肉中,一雙手在顫抖,到最後,他終是擦著她的耳郭,低低歎息一聲。這聲歎息是如此漫長,像是一隻手探入她的胸膛,緊緊捏住她的心髒。
“罷了,我放了他,隻要你想要的,我都願意做。”
他的聲音裏透著疲倦,終於鬆開手,慢慢支起身,走到窗前點燃了一支煙。
葉成歡因他這句話變得呆愣起來,仿佛靈魂出竅一般,隻餘下一具空落落的身體。一切似乎來得太過容易。他是偽政府情報處秘書長,放一個人說來容易卻又不易。如何掩人耳目就是個難題。若是出了紕漏,怕是連他自己都擔待不起……
“我隻有一個條件。”他深吸了一口煙,轉過臉看著她,輕輕笑道,“成歡,放了他,你就要留在我身邊,一輩子。”
他的輪廓被白色的月光渲染,那樣冷硬的輪廓,在這樣淒冷的月光裏卻透著一種令人心悸的溫柔。這溫柔像是孤注一擲的賭客,用盡了一切的力氣,賭一個虛幻。
葉成歡終於回神,她看著那沐浴在月光裏的男人。他眼裏一如既往的是那樣溫柔的笑意,窗外的梧桐在他背後婆娑,白色的月光裏,她隻覺得這一切都像是一場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