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將老

承歡·虞美人令

作者:則音

黑夜漸漸籠罩住這個城池,車河湧動,葉成歡坐在咖啡廳裏看著窗戶外邊華燈初上。百樂門的霓虹燈亮起,各色人群往那極樂世界湧去。“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杜牧之的詩放在今日,倒是格外的應景。聲色犬馬,紙醉金迷。像是一個即將死亡的人,用盡最後的力氣去揮霍時光,揮霍精力一般。看似歌舞升平的城市,依舊難掩繁華之下的危在旦夕。

葉成歡她扭過臉,將將看見王渡雲從車上走下來。他穿著西服三件套,發型一絲不苟。

想必是沒有人見過王渡雲頭發翹起來的樣子,那時候他剛剛睡醒,一貫警覺睿智的眼睛朦朦朧朧,看著葉成歡的時候也有點呆,隻是片刻間反應過來,削薄的唇勾起,衝葉成歡一笑,這一笑之後又變成了平日裏的那個王渡雲。

葉成歡神色不免恍惚起來,隻疑問為何他那樣細微的神色卻能如此清晰地印刻在心上。她隻要一想到那雙帶笑的眼睛,心中便不免微微躁動。

“我過來的時候剛好路過,給你買了芝士蛋糕。”他將手中的蛋糕遞給葉成歡,又笑道,“今天學校沒有課嗎?還是你,又逃學了?”

葉成歡將攪動咖啡的勺子輕輕擱在碟子上,抬起頭手托腮望著王渡雲說:“我見到寧鈺了。”

王渡雲聽她這麼一說,微微挑起了右邊的眉梢,很細微的,之後便是一笑:“見到了又怎樣。”

葉成歡說:“你們的婚期定在什麼時候?”

王渡雲挑唇笑道:“你今日怎會想起問這個?”他將身子倚進沙發裏,雙臂隨意地搭在沙發靠背上,接著說,“你不是很討厭知道這些嗎?”

葉成歡也笑了,笑得懶洋洋的,目光裏卻沒有表情,豔紅的唇膏泛著窗外的冷光:“遇上了,就躲不開了。”

王渡雲的笑因著這句話微微一滯,他不知她這句話到底說的是誰。遇上了,就躲不開了。當真如此。

王渡雲想起第一次見到葉成歡時的情景,那一夜的月光很白,白得像臘月的雪,輕輕地融化在寂靜無人的街道上。酒會的喧囂遠去,似乎陌陌紅塵中隻剩下這被白月光籠罩的極靜的一隅。

便是在此時他看見了葉成歡。她喝多了酒,一路走著跌跌撞撞。眼見著要撞過來,副官伸手想要阻擋,他卻撇開副官迎了上去。

葉成歡倒在他懷中,滿身的酒氣。白月光灑在她素淨的臉上,她微眯著一雙漆黑的眼,像一隻快要睡著的貓。

卻不是貓。王渡雲心裏輕輕一動,他眼見著有大顆大顆的淚水從女孩的眼裏滾出來。到最後,竟伏在他懷中嗚嗚哭泣起來,隱隱約約似乎聽見她嗚咽著一個名。

王渡雲隻覺得這淚水似乎掉在了自己的心尖,引得心髒一陣陣抽痛。這感覺來得太過莫名其妙。

王渡雲突然歎息一聲,隻覺得這一聲聲嗚咽落在自己的心上,一滴滴淚將心尖的冰融化。他不該有這樣的感覺,也不能有這樣的感覺。

明日生死未卜的人,不該擁有這一切。

王渡雲命副官將她送回家,不留任何痕跡。隻是個傷心的女孩罷了,過了今夜,明天她又該繼續一個快樂無憂的人生罷!

葉成歡也記得第一次見到王渡雲時的情景,那是一個酒會。

她同陳伯伯一起會見各種政經界要員,女眷們全都聚集在一起談論著服裝與首飾,她一麵應對著一麵用目光在人群中來來回回搜尋。巨大的水晶吊燈垂在洛可可風格的大廳裏,燈下衣香鬢影,紅男綠女。

她抬起目光,水晶吊燈散發出的燈光令人目眩神迷,她腦袋一陣發昏,再度回轉目光時便看見了這個男人。他端著高腳酒杯,臉上帶著禮貌疏離的笑容同人寒暄,隻是一直都未曾見過他喝那杯中酒,大約這樣的人一貫都得保持頭腦的清醒。

他突然轉過頭。葉成歡連忙轉身,喝了一口酒強自鎮定。然而此時,卻聽見身後有人說道:“小姐,能否賞光共舞一曲?”

是很低沉的聲音,似乎在撩撥著她的心弦。

葉成歡轉過身,抬起頭便看見他用一雙黝黑的帶著笑意的眼睛看著自己。

同照片裏的完全相反。葉成歡心想,照片裏的這個男人嚴肅而冷銳,嘴角向下撇著,目光冷峭從容。

是不能拒絕的,隻得笑著伸出手。她牽起裙角,身子矮了一矮才將手放在他的掌心,同他一起滑進舞池。

他高大的身軀將她完全包裹住,耳邊亦是他緩慢低沉的呼吸。葉成歡告誡自己一定要冷靜,猛然間抬起頭,雙靨凹出兩粒酒窩,對著他便是甜甜一笑:“久聞秘書長大名,今日才算是見上一麵。”

王渡雲右邊的眉梢微微一揚,嘴角也挑起露出一絲笑。卻不說話,隻是用一雙帶著笑意的眼睛望著葉成歡。與相片中的冷峻不同,這雙眼黑沉沉的,眼梢微微下垂,帶著熟稔的笑意。

熟稔?確實是熟稔。

葉成歡偏過頭,細細地打量著他,片刻才問道:“我是不是在哪裏見過你?”

他又是一笑,俯下身在她耳邊輕柔如同囈語一般說道:“若不是前世見過,那定是在夢裏見過罷!”

自那次酒會之後,王渡雲頻頻約葉成歡一起看電影吃西餐。即便王渡雲已有婚約在身,但瞧著日漸親密的二人,眾人也並沒有多說什麼——這樣的事,在社交圈中並不稀奇。

北山紅葉正濃,王渡雲帶著葉成歡上山賞楓。他拖了葉成歡的手,兩個人一路說說笑笑。到達山腰涼亭時,葉成歡笑不出來了。

寧鈺正同幾個女眷坐在涼亭裏休息。她出身舊式的書香門第,本身就帶著極重的書卷氣,加之穿著一身白底靛紋的旗袍,整個人越發溫婉端莊。

王渡雲鬆了葉成歡的手,臉上的笑也斂去幾分。寧鈺恰在此時轉過目光,瞧見他,白皙的臉上不免露出一絲驚喜的笑容,喚了他名字一聲,卻又見到他身後的葉成歡,神色不免躊躇起來。

王渡雲回首看了葉成歡一眼,笑道:“怎麼,不敢上去?”

葉成歡本有些猶豫,聽他這樣說,不免回嘴道:“怎麼不敢了,又沒做什麼丟人現眼的事!”她抬起步子朝涼亭走,越過他時又低聲道:“反正丟人又不丟我一個。”

王渡雲聽這話,露了一絲笑,跟著她後麵一齊到了涼亭。

寧鈺怯怯地看著王渡雲,又看了一眼他身後的葉成歡,過了半晌才道:“雲哥。”

王渡雲對她親切地笑道:“出來爬山為何不同我說一聲?你身子一向嬌弱,別等到山風起了著涼,待會兒便下山吧。”

寧鈺聽他關心自己,這才笑了起來,又鼓起勇氣對他身後的葉成歡說道:“葉小姐好。”

葉成歡也笑著衝她點點頭。

王渡雲別過寧鈺,帶著葉成歡繼續向山頂走。葉成歡故意拖著步子,隻等他回過頭望著她問:“怎麼了?才這麼一會兒你就沒了力氣?”

葉成歡撇撇嘴,說道:“到底是別人的未婚夫……你倒是擔心她受涼,卻不怕我上了山頂吹風。”

王渡雲最愛看她這副別扭的樣子,像隻沒討到主人獎賞的貓。

“你身子一向健康,我擔心什麼。”他牽住她的手,低低笑道,“不要鬧別扭了,你明知我心裏隻有你一個。”

他鮮少說這樣濃情蜜意的話,葉成歡聽了不由得恍惚。她心中微微一動,卻又是一亂。紛亂繁雜,像是誰穿著一雙厚重的鞋在她心上踏著淩亂的步伐。

“你不要對我太好……”她悶悶地說。

王渡雲隻當她仍在別扭中,便笑道:“你啊,真是個孩子。”

兩個人回城時,正碰上學生遊行。王渡雲吩咐司機停在路邊,他蹙起雙眉,看著窗外。那些學生舉著旗子口中喊著口號,“抵製日貨”或是“打倒日本帝國主義”之類,雄赳赳氣昂昂。

葉成歡挽住王渡雲的手,同他一齊看著車外的學生。

“你們學校應當也組織了這樣的遊行,你怎麼不去參加?”王渡雲問。

葉成歡撇撇嘴,說道:“遊行喊口號有什麼用?做這些就能把日本人趕回老窩?太幼稚。”

王渡雲拍拍她的手背,許久未語。他神色疲憊,大約也是如此他沒有看見葉成歡攥成拳頭的右手,更沒有看見葉成歡眼中焦急的神色。

葉成歡被寧鈺約出來是在爬山之後的第二日。

寧鈺依舊端莊婉約,臉微微有些病態的白。她開門見山,對葉成歡說的第一句話便是:“葉小姐,你不應當再和雲哥在一起。”

葉成歡沒料到她如此幹脆,遂也笑道:“我為什麼不能和他在一起?”

寧鈺說道:“雲哥是我的未婚夫,不日就要和我成婚。葉小姐為了自己的清譽也不該同雲哥攪在一起。”

葉成歡心中陡然躥起一簇怒火,語氣變得不善:“我不認為兩個還未結婚的人在成婚之前便要受到婚姻的約束。寧小姐的心意我心領了,隻是現在是新社會,我並不需要為自己的名譽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