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到最後就要訣別的夢。

“可以,我留在你身邊。但你要保證趙司文能活著離開這裏。”她聽見自己這樣回答,語氣輕飄飄,卻是肯定的。

她看著他眼中的笑意慢慢褪去,那潮水般的溫柔也漸漸變冷。最終,那冷潮在他臉上成了最牢固的麵具,他嘲諷地笑了起來:“待在我身邊不是感到惡心嗎?為了他,居然連要忍受一輩子的惡心,都不在乎了嗎?”

他摁滅了香煙,朝門外走去,卻在拉開門時,自言自語地呢喃了一句:“到底是青梅竹馬的舊情人。”

那一天是舊曆九月初三,王渡雲三十一歲生日。宴會是在王渡雲的別墅裏,大半的社會名流及政府要員都來了。

寧鈺一副女主人的姿態,將眾女眷照顧得極好。葉成歡早就知道,這個女人不簡單,最起碼遠不是她外表看起來那樣柔弱。

正主在此,沒人願意和葉成歡說話。畢竟王渡雲的未婚妻是寧鈺,而非葉成歡。

葉成歡獨自喝著酒,看著滿場的流光溢彩。寧鈺走到她身邊,對她一笑,說道:“葉小姐,多日不見,你似乎憔悴許多。”

葉成歡不答,隻冷冷地看著她。

寧鈺笑道:“下月初二是我和雲哥的成婚典禮,不知到時葉小姐是否能賞臉參加。”

葉成歡捉住杯腳的手不自覺一緊,目光也渙散起來,卻仍餘一絲理智回答寧鈺:“我明天就要離開這裏,怕是沒有那個福氣去討喝一杯喜酒了。”

寧鈺打量了她一會兒,突地笑道:“葉小姐,我原本隻以為你們之間隻是一場遊戲,如今看來,卻已有人將這遊戲當真。”

葉成歡轉身欲走,寧鈺卻拉住她的胳膊說道:“葉小姐,雲哥有太多太多你並不了解的過往。就好比,你的過往也從未讓他了解過一樣。”

寧鈺料到她不會就此離開,鬆開手接著說道:“你隻道他現在的一切來得輕鬆,卻不知他曾經在這亂世掙紮差點連命都搭進去。是我的家族救了他一命,也是我一直陪在他身邊。如此看來,葉小姐,你也應當明白,雲哥此生都不會離開我,此生除了我,不會另娶他人!”

葉成歡心中隻覺得一陣空,空蕩蕩的,摸不著邊界的難過。她強自鎮定,最終冷笑著對寧鈺道:“救了他一命又如何?隻不過讓這世上多了一個惡人。他在你眼中萬般好,在我心中卻一文不值。他在外做盡壞事,你還隻當他是你的英雄。抱歉,我不如你這般癡情,更不如你這般愚蠢。”

她一口氣說完這些,轉過身,卻見不知何時自己口中那個惡人就站在自己身後。而她一點都不知道,一下子撞在他的胸膛上,抬頭正欲發怒,卻見他低垂著一雙黑色的眼睛看著自己,眸光沉沉。

歌舞正濃,王渡雲卻帶著葉成歡上了二樓的起居室。樓下大廳的歌聲與喧鬧被隔開,遠遠地,聽得不甚真切。

王渡雲靠在窗台前抽了一支煙,青色的煙霧嫋嫋娜娜地升起。窗外的月光白得像雪,透過窗紗漏了進來。很長時間,隻能聽見大廳裏模糊的喧鬧。

王渡雲終於開口,他聲音很是低沉:“惡人?嗬……我在你心中,不過一個惡人?”

“是。”她麵無表情,斬釘截鐵。

王渡雲回眸看著黑暗中的她,白月光直漫及她的腳踝,為她玫瑰灰的裙角鍍了一片銀光。他隻覺得,這女人真是心狠,就如同這捧冰冷的月光。

“你以為,趙司文那樣的人就該是一個‘好人’?”他掐滅了香煙,走近她,譏諷道,“沒有頭腦,隻憑著一腔熱血橫衝直撞。這樣的人,就是你心中的‘好人’?”

葉成歡抬起頭緊盯著他,語氣變得尖刻:“那也總好過你賣國求榮,殘害同胞!”

他被這話激得揚起了手,可目光觸及那張嬌豔倔強的臉時,卻終究心軟。

她對他隻有恨,除了恨便是厭惡。他還能說什麼,做什麼呢?怕是一切都無可挽回。

他疲憊地坐下,坐在她對麵。月光灑在他身上,將他的身影拖得很長。長久的靜默中,隻聽見樓下笙簫不清不楚地傳過來。

他終於開口:“趙司文已被送到碼頭。”

他沒有抬起頭看她臉上的表情,想必是高興的,高興得連言語都忘了。

“葉成歡,你記住,這一次算是你欠我的。你終究,要償還。”他近乎咬牙切齒,一雙拳頭緊了又緊,終於徒然鬆開。“你走罷。和你的司文一起走。”

她一直坐在那裏沒有動作,過了許久,他都已經有了一絲期待時,她終於站起身朝門外走去。胸腔中,心髒似乎也隨著她的腳步慢慢停止。她的手終於扶在了銅製的把手上。心髒終於停止跳動,刹那間他已站起身急切地看著她,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啞聲道:“成歡,你可曾愛過我?”

她背對著他,垂下頭。滿肩的發絲傾斜下去,在月光裏形成了一道朦朧的光影。她笑,笑得百無聊賴:“我愛你啊,我一直都愛著你呢。”

哄他開心似的敷衍。他苦笑,終是不舍地問道:“你還會回來,對嗎?”

她拉開門,室外流光溢彩一下子傾瀉進來,照亮她的輪廓,卻照不亮他的視線。

他聽見她說:“不,我永遠都不會再回來。”

葉成歡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出王渡雲的別墅的。她拉開車門,陳伯伯早就候在車裏。他見到她,低聲道:“九點鍾就要開船,我們還有半個小時。”

她抬起頭看著樹影婆娑處的窗台。那兒似乎仍有一個身影倚在窗後,指間夾著一支香煙,用那樣一雙帶著笑意的眼神看著自己。

這是最後一次,她再也不會回來。她心裏說,終是拉開車門鑽進車裏。

王渡雲透過窗,看見她仰起的臉,白色的月光像輕飄飄的雪落在她的臉上。她朝自己看過來,眼像貓兒一樣,卻並不狡黠慵懶,隻是恍惚悲傷。

副官走過來,低聲道:“一切如秘書長所料。”

王渡雲抖落了指尖的煙灰,什麼都沒有說。他盯著那少女的眼,目光深沉。

副官終是忍不住,張口道:“秘書長,難道就這樣讓他們走掉?你可以解釋,想必葉小姐也不會……”

“這樣一個亂世,我又哪裏有能力許她一個安定。”他見她鑽入車中,胸腔裏有什麼正一點點融化。“等動亂過去,等我的結局塵埃落定……”

“她會回來找我的,她會回來的。哪怕她不回來,我也要去找她的。”王渡雲的嘴角卻扯出一絲笑,這笑在黑夜裏如同最隱秘的斷言。“我們終究會再見的。”

他嘴角邊的笑意越發深,葉成歡,這算是你欠我的債,終有一天,你會來償還的。

尾聲

靠近窗台的那棵梧桐樹落了一地的葉子,窗台上也結了蜘蛛網。不見當年燈火璀璨,倒是一地的蕭索落拓。

一九四一年的香港海域,汽輪劃破海浪停泊靠岸。她跳上岸的那一刹那,便已決定回到他身邊。司文問她為什麼,她偏過頭思索片刻,終究說道:“他愛我。我現在才知道他愛我。而我,亦愛他。”

“可他是民族的罪人!”她記得司文這樣說。

她是如何回答的?哦……她說,即使如此,我也願意陪他遺臭萬年。

隻是當她再度踏上陸地,那個城池已被封鎖,她進不去,她永遠都回不去了。她也再找不到他了。嗬,這世上還有誰,能找到一個死人呢?

整個城市的陷落是在她離開的第二日,反抗也是在深夜之後的黎明開始。那場戰役死了很多人,其中名聲最顯赫的莫過於偽政府情報處總秘書長王渡雲。誰也未曾料到,當初那個用最冷酷殘忍手段對付革命黨的偽政府要員,卻在城池陷落時第一個帶頭衝上了反抗的道路。

很多年後他的真實身份才被公布——一個潛伏多年的革命黨員。曾經唾罵他的人送給他最無上的榮耀,隻是這死後的哀榮又有什麼用?人死了,一切都成灰成塵,不複存在。

葉成歡抬起頭看著那梧桐枝丫深處的窗台,似乎依舊能看見一個男人倚在那裏,嘴角帶笑,目光透過五十年的時光,深深地望著自己。

返回香港的途中,白色的月光籠罩在寂靜的海麵上,星星點點,像是下了一場漫天的大雪。那白色的月光輕飄飄地落在她的身上,她耳邊的海風遠了,漸漸變成了一聲沉沉的歎息。她記起那個夜晚,她為司文傷心,跌跌撞撞地走在街上,最終跌進他懷裏。他懷抱著自己,任冰涼的淚水落在他滾燙的掌心。他的唇擦在自己的耳郭,沉沉地歎息。

還有那樣白的月光,白得像雪一樣籠罩在他們的身上。他眼睛黑沉沉地看著她,帶笑的目光,穿過那樣長那樣紛亂的時光重新回到她身上。

一切的笑意與熟稔都找到了答案,他認識她,比她知道的更久。或許他愛她,也比她知道的更久。

不過這都不重要了,他們總是在錯過。記錯了第一次見麵,也錯過了最後一次見麵。

一生都在錯過中進行。

那,此生債怕也隻能來生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