潑墨雙生

承歡·虞美人令

作者:何人

【一】

灰沉的天聚攏了一團一團濃密的雲,仿佛一滴墨汁跌入清水裏,霎時抖開一簇一簇的黑絮來。

靜得落針可聞的廳堂內,立著一對孿生女童。皆梳著齊眉劉海兒,一模一樣的眼眸黑漆漆,亮晶晶。她們雖收拾得幹淨,卻天曉得昨日還瑟縮在街角乞食度日。

女童跟前坐著一個須發斑白的老人,此刻睜著一雙駱駝似半合著的眼上下打量,一道冷峻的目光刀剜似的割在二人身上。他望了許久,終鬆口道:“都多大了?”

兩個孿生女童慌亂地互看了一眼,都瞧出對方眼底的懼怕與渴慕。她倆沿街乞討,總也食不果腹,因聽路人說鎮上的首富顧家求女多年而無果,因而鼓起勇氣前來毛遂自薦。

此時,女童中衣衫更為破爛些的先小聲開口道:“我七歲,妹妹小我半天。”

顧老爺饒有興趣地打量著這個說話的女童,隻見她相較另一個,不止衣衫更簡陋,目光似乎更堅定果決一些。他隨即又問道:“那你們爹娘呢?”

這時卻是兩個一齊搖起了頭,依舊是先前說話的那個孿生姐姐:“幾個月前先後餓死了。”她說到這裏,清透的眼底靜靜浮起些許淒涼來。她與妹妹遭此變故,都知道眼前這人一句話間,便可以決定自己的後半生。若出了這道門,下一個餓死的恐怕便是自己了。

想到這裏,她咬了咬下唇,哽聲道:“我與妹妹雖父母雙亡,卻也是身家清白。求老爺慈悲,收我二人為義女,定侍奉您享盡天倫。”她說完這話,目光悄悄向一旁呆若木雞的妹妹望去。她自己再苦也無妨,卻如何也見不得妹妹受罪。

顧老爺靜靜地聽著,直出神了一炷香的時間,這才開口道:“老夫年邁,餘生再添一女便足矣,那便你吧。”說話間,他伸出褶皺深深的食指,指了指先前說話的女童。

被指中的女童似是嚇了一跳,不可思議地望著那節伸出的食指。她飛快地回過頭去,一旁的妹妹依舊是木然不吭聲的模樣,似乎絲毫未意識到自己已然被丟棄。她的心狠狠一抽,正準備轉過頭嚴詞告訴顧老爺,她姐妹二人斷是生死不相離,思緒卻先一步被一聲清脆打斷。

隻見那個自始至終都未開口的孿生妹妹,突然小貓兒般撲入顧老爺懷內,甜甜喚了聲“爹爹”。

許多年後的她總會無端念起這一刻來,那節尚未來得及縮回的手指,那聲清脆若出穀黃鸝的“爹爹”。從此妹妹留在了府上,做了萬千寵愛的大小姐。而她雖也勉強留了下來,卻是夥房裏卑賤的下人丫頭。

她總會無端念起這一刻來,仿佛頭頂那片陰慘慘的天還未突然落下瓢潑大雨來,仿佛那片刻前還溫順乖巧一言不發的妹妹,還未眨眼間便生生奪走原本屬於她的人生。

【二】

雲白風清,碧天若洗。案上一隻小巧的錯金香爐裏,溢出一團團霧嫋嫋的香氣來。雨來打了個嗬欠,眼睜睜見著那團香氣頃刻間灰飛煙滅。

她透過篩子似的密密麻麻的窗欄,望向那片給割成無數細長條的天空。不留神間,似又念起八年前初來府上時的情景。想得頭痛,她低下頭去,案上已及時多出一杯香茗來,騰騰熱氣混入焚香裏,頓時眼前白霧茫茫。

雨來望著跟前男子,心底片刻前的不適已統統消失無蹤。她捧起茶杯,眼裏是滿得溢出的喜悅,良久才半是玩笑地揶揄道:“那麼好,記得給我送茶?”語氣是嬌嗔的,目光是蜜味兒的。

男子不為所動,模樣刻板冷淡:“伶仃病了,你該去問一問。”

雨來的笑還凝在嘴角,目光卻在刹那涼了下來。她不動聲色地將茶擱回案上,無神地衝他點了點頭。直等男子轉身推開屋門,她眼底的落寞才一點一點洶湧了出來。

他會心疼一條貓兒的傷勢,會掛懷一個下人的安危,卻獨獨瞧不見她的心。

八年前一個瓢潑大雨日,她遇著了麵色蒼白懷抱著濕漉漉貓兒的他。那時他是鎮上首富顧家的少公子,舉止間是那樣溫柔而好看。而她是顧老爺新收的義女,因落雨而來,便取名雨來。

她躡手躡腳朝著他走去,不敢發出一點聲響,生怕嚇著了貓兒抓壞了他。卻怎知,他猛然抬起頭來,望向她的眼神竟與片刻前對貓兒的截然不同。那滿含了戒備,輕蔑與鄙夷的目光,她一生都不會忘。

雨來怔怔望著那杯已然冷去的香茗,半晌後回過神來,也起身推門離去。

葉伶仃住在最好的下人房裏,雖說是最好,可卻也僅僅是單獨的木床罷了。雨來推門而入時,她正睡得深沉,一雙眼閉得密不透風。

八年的時光是多麼不公平,雨來望著病倒的葉伶仃。縱使原本是一模一樣的孿生姐妹,可姐姐葉伶仃的手心滿是綿密的紋路,蒼老如皺,她的眼神總也飄忽而陰鬱,看誰都似含了一汪愁。不似她顧雨來,顏比花嬌。

八年前她背叛了自幼寵她的親姐姐,做了顧府大小姐。她不再姓葉而改姓顧,雨來雨來,雨中而來,可誰又知道原本雨中而來的其實是兩個人。

葉伶仃眼皮微動,半晌後緩緩睜開眼來,見顧雨來立在床前,卻也並不驚訝。她一雙眼靜靜凝視著顧雨來,目光裏是無聲的憐憫。

顧雨來卻是恨透了這目光,立即向後大退一步道:“別再裝可憐了,星潯不在這兒。”她也不知自己為何出奇惱怒,八年來日日見著這樣憐憫的目光,如針深深紮入她心底。

“你如果不害怕,又何必這樣大聲?”葉伶仃幽幽道。她目光裏是不變的憐憫,給這樣高高在上的目光一掃,顧雨來頓覺底氣又少了一分。八年來她最怕的便是姐姐葉伶仃,怕遇著她的眼睛,怕被她的目光在身上穿出個洞來。

她一直深信姐姐不會那麼容易放過她,她那雙悲憫的眼神裏頭,一定醞釀了一個又一個毒計。無論是人前裝病暈倒,還是躲在假山後流淚再恰到好處給顧星潯瞧見,她每一步都計劃得好好的。

想到這裏,顧雨來更覺得那雙眼睛如鬼幽怨。她不敢再瞧,逃也似的推門離去。

她與姐姐或許天生就是對頭吧。如果沒有八年前的那場雨那條不歸路,她們會不會像尋常人家普通的親姐妹那樣?顧雨來望著池塘裏打轉的大紅鯉魚,訥訥自問道。

那個懷抱著貓兒的少年,從八年前初次遇見,便紮根活在了她心底。她相信他有極致溫柔的一麵,隻不過不輕易顯露人前。

八年前隻因那側過頭的偶然瞥見,成日不吭聲的她竟是石破天驚一聲“爹爹”,生生奪去原本屬於姐姐的富貴榮華。那時她隻知道,那個懷抱著貓兒的安靜少年周身有神秘的吸引力,隻一眼便誤她流年枉。她瞧得癡了,待回過神時,恰見到顧老爺那節滿是褶皺的食指已落在了姐姐跟前。

再後來,故事到了這裏又何必再說後來。八年來她費盡心機,卻求不得顧星潯正眼瞧她一眼。落雪日她在集市上買了熱烘烘的羊奶羹,捂在懷裏飛快地跑回來,他原封不動贈給了葉伶仃。豔陽天她滿頭大汗揉了一天的肉丸,選的都是最好的肉料,最後一顆不落地出現在府上養的貓兒碗裏。

顧雨來苦笑著搖了搖頭,一腔心事成流水。

【三】

今年冬日冷得出奇,屋簷上結下的冰柱子仿佛尖刀懸頂。

顧雨來哆嗦著裹緊衣裳,不由想起還在病中的葉伶仃。她不由得想,如果葉伶仃不是真的裝病,此時大概已凍得喘不過氣了吧?

她心底裏生出一點點不忍來,自衣櫥內取出兩件襖子,挨著雪送了去。八年來無論她倆再如何交惡,也都是見不得另一個受苦的。兒時那段乞討的日子是那樣曆曆在目,沒有什麼比寒冷與饑餓更為恐怖。

遠遠地還未走近,便望見大雪中立了一對雪人。再走近幾步,才看清是兩個落滿雪花的人,一個是臉色蒼白的葉伶仃。顧雨來怔怔地看著,另一個則是她日日夢見的顧星潯。

“八年前,我親眼見著雨來那樣對你。自那一刻起,我便決心要護你周全。這八年來無論你願不願意,我自始至終未改變過心意。”顧星潯的眉頭微微鎖著,眼神輕柔得仿佛無聲無息。顧雨來瞧得癡了,一如八年前初見那日,目不轉睛心跳如擂鼓。隔了漫長的八年,她終是又等到他露出那樣極致溫柔的神情了,簡直要命。

葉伶仃卻是退後一步,一張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可偏生一雙眼卻仿佛凝了萬千話語。她有些不知所措,目光躲閃間卻不經意瞥見了不遠處懷抱著棉襖的顧雨來。她的目光一晃,即刻便回過頭去:“我地位卑賤,不似雨來千金身份,又怎能配得上少爺。”

這話雖是對顧星潯說的,可她的目光卻穿過他,直直落在顧雨來身上。依舊是那道憐憫的目光,裹了恨意與得意。

“顧雨來算什麼!若沒了那點心機,現在她才該是那個卑賤之人!”顧星潯冷著臉道。他眼裏滿含輕蔑,聲音透過茫茫白雪,一字不落刮到了顧雨來耳邊,仿佛一個狠厲的耳光悅耳動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