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留住一顆男人的心，就是永遠不令他完全得到。
顧雨來快步往回走，她心底是漫無邊際的歡喜。這麼妙的方法，怎麼她八年前卻不知曉呢？經過大屋時，窗縫若隱若現露出姐姐葉伶仃的身影。她正在燭火裏小心翼翼擺弄一塊刺繡，很明顯心思卻並不在其中，是在等顧星潯吧。
沒來由地，顧雨來突然感到一絲心酸。葉伶仃的眼神是那樣柔軟，哪怕艱辛的等待也甜蜜非常。她一定想不到，此時自己的夫君滿腦子裝著的卻是自己的親妹妹。曾經親口承諾她白首不相離的男人，成親後卻那樣快地就變了心。
顧雨來歎了口氣，不忍再想下去，疾步回屋早早睡了下去。
一連大半個月，顧星潯出神的時間變得越來越長，總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而顧雨來打扮得越來越光鮮明亮，連下人都看出了她時而對少爺溫言軟語，時而又麵若冰霜。
終於在一個下過雨的午後，混著泥土香的假山後，顧星潯緊緊攢住了顧雨來的手。他的眼睛晶瑩明亮，裏頭是極致的溫柔。顧雨來一時看得癡了，隻覺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八年前，心快跳出了胸膛。
兩隻手就那樣抵死纏綿，麵上都是不動聲色的，但這不妨礙手心裏暗暗傳情。顧雨來癡癡望著顧星潯，她的眼裏突然又溫熱了一下。
等這一天她等了足足八年，她等他衝她伸過手來，這半尺的距離裏竟是隔了足足八年。八年裏她為他掉過多少的眼淚啊！他笑一笑她整片天都跟著亮，他冷言冷語她便無窮盡地惱。
他是她命裏的克星，是她的佛法也是她的業障。
回頭的瞬間，顧雨來瞧見了葉伶仃的臉。葉伶仃麵色慘白，不可思議地望著他倆，繼而轉身飛奔而去。顧星潯想去追，被她死死拽住。
直將顧星潯哄出門，她才得意洋洋去見葉伶仃。果然，葉伶仃一見著她便撲上來又抓又咬，似恨不得把她生吞活剝了般。
“八年前你背叛我，八年後為什麼卻還是這樣對我呢？！”葉伶仃紅腫著雙眼，聲嘶力竭道。
顧雨來心裏頭有片刻的柔軟，但緊接著又想起了那日大雪中，葉伶仃望著她眼底的得意之色，當即恨聲道：“你又知道什麼？八年前若不是為著星潯，我根本不屑做什麼千金小姐！隻為他能看一眼我，隻為能名正言順靠近他。我搶走的不過是你一個體麵身份，可後來你搶走我的，卻是比我性命更寶貴的人！”
葉伶仃一愣，錯愕地望著眼前的人。原來是這樣，她一直以為雨來是先背叛的她，再喜歡上顧少爺。原來是她一直弄錯了這兩件事的順序。她心裏突然便覺得沒那麼恨了，可是嘴上依舊是不依不饒：“即便你們不是親兄妹，可名義上也是，你永生進不了他的門。”
顧雨來卻是不介意地搖了搖頭：“我的一切都是為了他，要這千金身份何用？”
葉伶仃本以為那隻是鬥嘴時的氣話，可誰知第二日，顧雨來還當真找人在大街小巷貼滿布告。言明自己非顧老爺親生，如今老人已故，她也將改姓回葉。
她為了一個男人，可以輕巧拋掉自己所有的珍貴。
葉雨來，顧星潯靜靜望著宣紙上的三個字，眼底一簇一簇的仿佛是無窮的意外。葉伶仃在一旁小心地看著，猜不透他的心思。她隻望見自己夫君對著宣紙上那個全新的名字出神了整整一上午，繼而一聲不吭地出了門去。
葉伶仃複雜地望著他的背影，八年的相處，原來也可以這樣陌生。八年來他那樣真摯那樣捧在手心，說好了白首不相離，居然說離也就離了。她姐妹二人反目成仇，為的卻到底是這樣一個男人。
【六】
春日燕，陌上楊柳棲。
雨來成功地將自己逐出了顧門，以為自那之後終能名正言順地私會顧星潯。可是等待她的，卻並非婚書聘禮，甚至不是顧星潯的喜出望外。
葉雨來站在顧府門前日日等，顧星潯先是閉門不出，後來索性便成日待在外頭。偶爾的幾次，葉伶仃出門送些吃食，剛好望見葉雨來蹲下身哭泣的畫麵。
“姐姐，為什麼當我為他豁出去一切時，他卻又不要我了呢？”葉雨來雙眼滿布血絲，兩道淚橫掛在臉上，連著目光都如一潭死水。她的模樣三分似人，七分卻如鬼一般。衣裳淩亂而髒汙，頭發也顧不得梳，每日從天亮起在門前等到天黑。
葉伶仃心疼地看著，竟是不由自主也蹲下身去，將眼前這個哭泣的人兒摟入懷中。或許是她又改回了姓氏，也或許是八年來她頭一次喊她一聲姐姐。葉伶仃隻覺得自己滿心的疼痛，懷抱裏依稀還是八年前那個木木不吭聲的小丫頭。
葉雨來在懷抱裏放生大哭，邊哭邊念著顧星潯的名字，念到最後，卻是一聲極其輕微的對不起。
對不起，對不起。葉伶仃聽得淚水奪眶而出，那在心裏縈繞了八年的怨氣，突如暴雨中的烈火般通通熄滅了。
她隻知道這樣懷抱著自己的妹妹葉雨來，任她哭得鼻涕眼淚俱往自己衣上蹭。仿佛這八年盡是大夢一場，從未有過欺瞞與背叛，從未有過搶奪與廝殺，有的隻是亙古不變的姐妹親情。
葉伶仃帶葉雨來回到自己的房間，靜靜為她梳洗收拾。望著銅鏡裏雙眼腫成核桃的葉雨來，她柔聲道：“其實這陣子，星潯的心也再未回到我這兒。你又何必為這樣一個人癡心呢？聽說他最近迷戀上了鎮上青樓裏的一個姑娘，好像叫作牡丹娘。”
葉伶仃說得平常，葉雨來卻是如遭雷擊，末了還掛著淚倒先一步放聲笑了出來。
原來是這樣，果然留住男人心的辦法就是得不到和已失去。姐姐八年長情勝在了得不到，一旦得到便乏味。她葉雨來是因為已失去，所以勾起顧星潯無盡的猜測與懷念。可同樣地，當她的手也被他抓在了手心裏，她也為自己不惜丟棄千金小姐的身份時，這份猜測懷念就不複存在了。失去的又回來了，那還談何滋味可言？
牡丹娘是雨來的師傅，自然比她更懂得如何吊人胃口。隻可笑她姐妹二人仇恨了八年，為的卻不過是一個情比紙薄的男人。
葉伶仃似看透了妹妹在想些什麼，默默地輕撫著她的背脊，仿佛無聲的安慰。這一刻葉雨來心裏突然是無邊的悔恨，她怎麼會做出那麼多傷害姐姐葉伶仃的事來呢？她還記得小時候爹娘新喪，是姐姐將自己藏在身後，為自己擋風遮雨乞討度日。那樣寶貝自己的姐姐，那樣小心翼翼牽著自己一步步走進顧府的姐姐，她是怎麼做出那些傷害她的事來呢？
葉雨來望著銅鏡裏低頭為自己梳頭的葉伶仃，隻覺得鼻子一酸。明明是一模一樣的臉，姐姐的手心卻是那樣蒼老，滿布了瑣碎的紋路。明明是一模一樣的一雙眼，姐姐的目光卻是那樣悲憫而哀愁。
都是被她害的啊！
銅鏡裏映下的是兩張帶著淚的臉，以及那不知何時伸了出去，緊緊握緊的雙手。
【後記】
花開了一樹又一樹，雪落了一叢又一叢。春去冬來，天天年年。
葉雨來臥在搖椅上，將一柄扇子擱在鎖骨處，剛巧蔽住落在臉上的陽光。她身側的葉伶仃在日光下飛針走線，是在繡一方新帕子給她。
她這一生都未嫁人，或許是心裏住了個永生得不到的人吧。
三年前，顧星潯迷上了青樓的牡丹娘，從此再未回過家。兩年前，他移情喜歡上青樓一個下人丫頭。故事到了這裏戛然而止，牡丹娘這般烈性的女子，不甘被玩弄辜負，最後竟然在自己的香閨裏趁他熟睡時活活扼死了他。
“如果你的心上人喜歡了別人，你會怎麼辦呢？”
“不會有那樣一天，倘若真有，我得不到的也不會成全了別人得到。”
葉雨來至今仍記得那日牡丹娘說這話時的目光，狠厲而決絕。她也和她倆一樣傻，縱使最初吊住了一個男人的胃口，最終卻都忍不住放下心機被他得到。誰知得到的那分也就是失去的那刻，都以為自己會和別人不一樣，可又憑什麼不一樣？
隻是她到底還是與她姐妹倆不同，她扼死顧星潯後，也將自己殺死在一匹白綾裏。
多少的癡心盡付了流水，多少的年華活葬了墓塚。
從此她與姐姐葉伶仃總也並肩在府門口一坐一整日，仿佛是在消磨餘生，也仿佛是在等著什麼。
許多時候她的扇子給睡翻了跌下，她會被突然刺眼的日光毒醒。那時她便會朦朦朧朧見著一人立在跟前，懷抱著一隻流浪貓兒，目光裏是極致的溫柔。她就那樣癡癡地看著，一如許多年前的初遇那般天雷勾動地火。
而她很快會清醒過來，微笑著搖一搖頭，側過頭看一旁瞌睡的葉伶仃，她準備繡給她的那方帕兒很快就要繡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