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雨來愣愣地看著,眼睜睜瞧著姐姐葉伶仃眼裏閃過刹那的快意,引著顧星潯走向別處。她便這樣一直一直地站著,任白雪將抱著棉襖的她堆成了一個胖雪人。

原來是這樣,難怪八年前他看她的目光是那樣輕蔑與鄙夷。原來雖是在逗貓,所有的一切他卻也都看在了眼裏。年幼的他看見了她的翻臉無情,看見了她的心機深沉,一早便揭下了她的畫皮。他又怎麼會知道,她是為著他才去做的惡人。倘若早知道,早知道他會因此而憐憫愛上了姐姐,她寧肯被攆回街上做回叫花子。倘若早知道她得到富貴的那日,便是永遠走不近他的那分,那她又要這富貴何用?

隻可惜,多可惜,千金難買早知道。

這一夜換顧雨來感了風寒,病懨懨臥倒榻上。她心底壓抑,也顧不得身子難受,加了件衣裳便踏出了顧府。

夜空是混濁的,月亮也變得毛茸茸。

也不知心裏想著些什麼,待抬起頭來時,顧雨來才發現自己立在鎮上最大的青樓門口。雖是三更夜,舞袖間的香風卻是正濃。鴇母隻一錯愕,隨即也媚笑著迎她入內。

青樓裏酒香盈袖,歌舞繚繞,連霧氣都是粉香的。顧雨來隻覺得頭腦發沉,步子卻抑製不住地朝裏頭走。末了,甩出身上所有的銀兩:“把你這兒最紅的姑娘叫來。”

她未飲酒,眼神卻自帶了七分醉意。鴇母先是不知所措,見著了銀子又立時反應過來,歡天喜地地轉過身去。鴇母喊了聲什麼,顧雨來未聽清,隻記得不一會兒就嗅著一股兒清香,一個著牡丹色衣裳的女子已俏生生立在跟前。

顧雨來抬起頭,上下打量眼前人,片刻後才失望道:“還以為能有多俊俏,倒也不過如此。”

她跟前牡丹衣的女子竟也不惱,不動聲色地坐了下來,抬手替她添上一杯溫酒。“能迷惑住男人的,難道姑娘還真以為,隻憑著一張臉就足夠?”她的聲音不高不低,聽著卻最舒適。顧雨來困惑地轉過頭,再次仔細地打量起她來。

一雙不算大的杏眼,最多可稱得機靈。五官裏唯一出挑的便是小巧高挺的鼻子,除此之外再看不出分毫青樓頭牌的風韻。可是為什麼她一說話,連自己都會跟不住心跳呢?顧雨來怔怔地想。

她想了許久,總算忍不住開口道:“能迷惑得住男人的,難道不止臉蛋嗎?”

牡丹衣女子哧地笑了,接口道:“如果隻靠臉蛋,你以為我是憑什麼留得住來此萬千男人的心?”

她的聲音自信傲氣,說話的點子踩著眼睛裏的光彩,顧雨來聽得深思不已。

迷惑得住男人的,難道不就隻是臉蛋嗎?是了,她與姐姐葉伶仃長了張一模一樣的臉,可顧星潯卻那樣討厭她,那樣寶貝姐姐。如果隻為一張臉,他不會生出兩顆心。

又隔了許久,桌上的溫酒也冷了下來。隻見顧雨來的眼睛刹那亮了起來,她整個人突然煥發出一種奇異的光彩。她目光熠熠地望著牡丹衣女子:“多少銀兩都可以,隻求你教我,如何得到一顆男人的心。”

【四】

天亮時,再回到顧府的顧雨來已似變了個人般煥然一新。非但沒有半分患病的樣子,眼睛倒似比誰都精神。

她徑直回了自己的房間,剛推開門,便見著葉伶仃坐在裏頭。

“未出閣便夜不歸宿,像什麼樣子。”葉伶仃平靜道。她的眼裏依舊是慣有的悲憫,隻是今日裏頭還多了些什麼,顧雨來懶得去細較。

此時此刻的她如有神助般,頭一次不怕姐姐的眼睛。“再如何我也是顧家小姐,而你不過一個夥房下人,就這樣闖入我屋裏又像什麼樣子?”此刻她是專揀著葉伶仃疼痛的點去說,就是要令她難受,她又怎麼體會得到她獨自一人立在雪中呆若木雞時的心情?

果然,葉伶仃神情一滯,許久才緩過勁來,眼底是一股洶湧的怒火。她隔了許久,突又撲哧笑出了聲:“恐怕以後你還得喚我一聲嫂嫂。”

顧雨來一愣,不可思議地抬起頭來。眼前的葉伶仃突然又變得高大可怕,隻見她垂眉笑道:“拒絕了星潯整整八年,他卻如何也不死心。昨日他尋死覓活地發誓,說即便隻給得了我一個妾的名分,也會白首不相離。”

葉伶仃說話的模樣包涵了太多情緒,喜悅的、羞怯的、得意的、大仇得報的。而這些最後落入顧雨來眼底的,通通隻剩下了刺眼的。她隻覺得自己一顆心下沉,再下沉,落入了無邊無際的海洋裏。假若可以就此沉身入海底,從此不必知後來。

原來縱使她去青樓學藝,縱使她願意改頭換麵,也終究是來不及了。她晚了一天,不,是晚了整整八年。八年裏她日日清晨去給顧星潯奉上一杯鹽水,晚上則是一碗蜜,隻盼他鹹時甜時能多惦念自己。而這滴水穿石的八年時光,終究沒有瓦解他的成見與鐵石心腸。

顧雨來手背一點溫熱,原來眼淚早已劈啪墜了下來。葉伶仃不知何時離去了,空空的房間裏隻留她一人。走了多好,散了多好,顧雨來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顧星潯與葉伶仃的婚事,在半個月後就悄悄地辦了。畢竟娶的隻是一個下人,所以隻擺了一桌酒,自家人喝個痛快。

那一晚顧雨來並未來,而是跌跌撞撞上了青樓。她不想見到顧星潯與姐姐葉伶仃恩愛不移的模樣,此時此刻,還願意說話的恐怕便隻有牡丹娘了。

牡丹娘是青樓頭牌,總穿一襲牡丹衣,人比牡丹豔。見顧雨來失魂落魄的模樣,她神色如常地替她添上一杯溫酒。

“來不及了,來不及了,我輸了。”顧雨來捧著酒杯,眼淚簌簌而下。她知道自己此時難看至極,卻是如何也停不住淚流。她的世界已經崩塌了,心很痛很痛的感覺原來不過如此。她在心頭擱了八年的人,縱使八年來對她再糟糕,她也總能安慰自己堅持就是柳暗花明。可如今真的來不及了,她的心已經先身體一步死去了。

“如果你的心上人喜歡了別人,你會怎麼辦呢?”顧雨來癡癡地問道。

牡丹娘皺了皺眉,冷哼道:“不會有那樣一天,倘若真有,我得不到的也不會成全了別人得到。”

又隔了會兒,桌上的溫酒溫了又涼。

“多大點的事兒。”牡丹娘頗為鄙夷地望著泣不成聲的顧雨來,隨即微笑道,“你應該高興才是,因為你的機會終於來了。”

顧雨來的淚水還掛在鼻尖,聽了這話猛地怔住了,疑惑不解地望著牡丹娘。

牡丹娘嫣然一笑:“還記得我同你說過的,男人最寶貝的是什麼?”

顧雨來一時未反應過來,木然回答道:“是未得到和已失去。”話音剛落,她又驀地恍然大悟,望著牡丹娘一臉驚喜。

牡丹娘衝她嫵媚一笑:“這杯酒,總算是可以幹了罷?”她用目光示意,先一步一飲而盡。顧雨來也怔怔地一笑,慌忙將自己杯中的酒倒入口中。溫熱嗆辣的後勁回蕩舌尖,仿佛整個人都跟著三魂盡去。

此時此刻,顧星潯正擁著葉伶仃,滿眼訴不盡的衷情。他苦追了她八年,八年是什麼,是滴水都得以穿堅石。而葉伶仃也用一樣的眼神望著他,那雙往日裏除了悲憫還是悲憫的眼眸裏,一層層喜悅漸次滋生。

情之一字究竟是什麼,為什麼她會那樣傷心失意,而她會那樣得意開心。曾經也是沿街乞討相依為命之身,而今怎就互看不順恨紛紛?愛一個人,原來足以毀一座城。

【五】

再遇著顧星潯時,顧雨來仿佛視若無睹。她不再早鹽水晚蜜糖地殷勤,也不會再用從前那般含情的目光直勾勾地瞧著他。她非但未有半分的難過,反倒打扮得更加豔麗奪目。

她好像判若兩人了,顧星潯錯愕的目光在她的後背心停了許久。她越是不在意,他便越是奇怪,明明曾要死要活的一個人,怎就說放下了就放下了呢?

等顧星潯發現自己越來越遲疑,越來越牽掛時,一切已然晚了。顧雨來打扮得美豔柔媚而出門,他竟忍不住想跟去一探究竟,直到被她堵在了弄堂裏。

“你跟著我作甚?”顧雨來一挑眉,神情倨傲地問。

生平頭一次,顧星潯不再嫌棄厭惡地瞧著她,而是露出一副被看穿的窘迫樣,支支吾吾道:“誰跟著你了!”

他躲閃的目光局促的氣息早已出賣了他,顧雨來百感交集地瞧著。望著跟前這個曾如天神般無法靠近的男人,她的心裏五味雜陳。到了這一步,她也不急,反倒故作驚訝突然道:“這是什麼東西?!”

話音剛落,顧雨來的身子已貼了上去,柔嫩的手如春風般拂過他的麵頰。待顧星潯反應過來時,她柔若無骨的身子又猛地抽離了去。

暖金色的陽光下,顧雨來的手心是一小朵柳絮。她裝出無比自然的神情:“還以為是什麼呢!”

柳絮給一口如蘭香氣吹回了空中,丟下一臉茫然不舍的顧星潯,顧雨來得意地掉頭離去。她不用回頭也知道,他的目光追了她許久許久,猶疑的、吃驚的、曖昧不明欲求不得的。這便是牡丹娘教她的,姐姐葉伶仃拒絕了他整整八年,是那得不到的明月光。而一旦得到了,味道就再不像從前那樣好。這時候她顧雨來,從前厭棄反胃的,如今卻因為已失去而成了那點鮮紅的朱砂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