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桂往來秋
承歡·虞美人令
作者:天真無邪
陳岐在還不知道杜若長相前,先聽說了她十五歲當著全城放出的狠話,她說,取顧晨首級於我門前者,無論白丁走卒,我杜若盛裝以待,欣然嫁之。
但凡在京城消息靈通的人都知道,宮廷杜畫師的小女兒杜若恨極了當今裴宰相的女婿,大陳國新晉的狀元郎顧晨。
能讓一個女孩子這樣深惡痛絕的異性,無外乎有兩個特點:花心,以及忘恩負義。
很不巧的是,顧晨兩樣全占,承上天厚愛,還多了份格外出眾的外貌。在十八歲殿試中得裴宰相青眼蟾宮折桂,拋棄青梅竹馬的杜焉,迅速入贅做了裴家女婿。
杜焉為情所困,一時沒想開,用一根白綾將自己縊死在閨房裏。
昔日震驚全城的殉情故事,傳到陳岐耳中也不過變了味的逸聞奇談而已,真正讓他記住的,卻是這整個故事裏無足輕重的人物,杜若。
他也聽說,兩姐妹感情奇佳,杜焉的死於她而言不啻於一個世界的毀滅。
她恨顧晨。
陳岐當時就在心裏想,這女孩,不是被恨蒙蔽了眼睛,就是蠢過了頭。但,無論這兩樣中的任何一個,都是他樂於見到的結果。
一、
陳岐終於見到杜若,是在她十八歲那年的元宵節。
她一個人從家裏溜出來逛花燈,撞見她的宿敵顧晨的妻子——裴珊珊,裴宰相視若珠玉的獨生女兒。她一邊指使下人攔住她的去路,一邊揶揄杜若出身寒微,比不上自己家室金貴,是以見了自己就躲。
杜若沉默。
她的沉默刺激到裴珊珊,她變本加厲:“你大姐為了一個男人自殺,鬧得京城上下盡人皆知,沒想到你……”
杜若抬手,幹脆利落替姐姐還了裴珊珊一巴掌。
裴珊珊一愣,眼圈迅速一紅,揚手要打回去的時候被杜若在半空截住。裴珊珊見施惡不成,含著哭腔朝她身後叫了一句:“晨哥哥。”
和著一聲嚴厲的“住手”,顧晨闊步走來,拉過裴珊珊仔細檢視她臉上迅速浮起的紅,問了一句讓杜若十分堵心的話:“叫你遠著她點,你怎麼就記不住?”
裴珊珊順勢偎在顧晨懷中,遺給旁觀的杜若一絲挑釁的眼風,嬌嬌怯怯道:“人家怎麼知道,她見麵就打人家……”
悲春傷秋過於矯情,與憤怒又有一段太遠的距離。杜若沉默地看著麵前狗男女上演的浩蕩奸情,漠然轉身離開,走到岸堤邊時被人一推。
她落水了。
她被人從護城河撈上來,醒來一睜眼就是一間裝飾過度奢華的房間。一男子背對光源臨案而立。翻身將對方驚動,那人抬頭,於晨光中逐漸清晰的容顏俊美無匹:“你醒了。”他放下筆,朝杜若走去。
杜若無視他伸來的手,從床上一躍而下,一眼看見他尚未完工的畫,很快得出結論:“沒我爹爹畫得好看。”
對方一笑,也不爭:“不為閣藏,不為炫技,無聊罷了。”他長身一揖,朝她,“鄙人陳岐,昨夜於河中救起姑娘,不知姑娘身份,便自作主張將姑娘帶到鄙人別院,望姑娘見諒。”
杜若不是個不識時務的,雖然對眼前這個氣質清貴,但出現意外的男子深感懷疑,但仍舊誠摯地道了謝。
轉身要走時,忽聽陳岐在她背後笑道:“杜姑娘是個懂畫的人,為何不懂人心呢?”
警覺回眸,他笑的含義和他話的內容截然相反:“我知道些杜姑娘和顧狀元的矛盾,也知道昨天發生的事情,興許,我能幫上點什麼。”
杜若直接找到問題根源:“為什麼?”
“我的答案跟剛才一樣,”他笑得意味深長,“無聊罷了。”
二、
知道繼續追問也絕不會得到真實的答案,杜若識趣地將其視作公子哥兒的消遣。
一段利益中,無所謂永恒的敵人,隻有短暫的同盟,這是她從飛黃騰達的顧晨身上得出的最好結論。
再抬頭看他時,杜若迅速呈現出一個同盟者推心置腹的媚笑:“合作愉快。”
陳岐一晃神,淡淡笑了。
為實踐他的承諾,他帶她上了趟青樓。
找到相熟的花魁,陳岐拉過躲在身後的杜若往她房裏一推,無視她眼中竭力隱藏的笑意,麵無表情地交代對方:“這丫頭這兒不開竅,”他指了指自己腦袋,“你跟她講講男女的事情。”
杜若自顧自還傻笑,回過神來覺得不對,衝著他大步離開的背影跳腳:“什麼叫不開竅,好好的話不會好好說嗎?”
他已走到走廊盡頭,轉身邁入他常住的房間,隻餘青色衣袍一角和句子尚在空氣中飄:“會跟著一個陌生男人上青樓,不是不開竅是什麼?”
杜若正要發怒,被花魁李氏嬌笑著一把攬住,將她往房裏輕推:“好了好了,我們回屋聊。”
不得不承認,李氏在她麵前抖開的,是她聞所未聞的另一個瑰麗的女性世界。
棋藝琴射花鳥,書畫茶話山水,這些都不是她授課的主要內容,她教給杜若一些風月場所慣用且異常適用的伎倆:低頭一瞬的垂眸,再抬首時欲語還休。她向杜若展示一個女性所有柔媚姿態,以一種先天劣勢來讓男性臣服的手段。
杜若聞所未聞,自然聽得一頭霧水,李氏又不好當著一個未嫁的姑娘家說得過於直白,輕輕歎了口氣,跟著在她對麵坐下。
杜若琢磨的同時,李氏也在對麵端詳她:看得出她很單純,但也僅限於單純,甚至單純得不合她十八歲的年紀。她找不出任何能讓陳岐屈尊帶她來這裏的原因。憶及適才兩人言行舉止,李氏心裏頓時一酸:他從未這樣看過自己,也從未以這樣隨意的態度對自己說過話。
李氏最後還是問了出來:“姑娘跟陳公子,是怎麼認識的?”
杜若剛想作答,門忽然從外麵推開,陳岐抄手散漫斜靠在門口,目光落到李氏身上陡然一冷,似警告。
麵上卻是最溫和的笑:“我來接杜姑娘回去。”
杜若同李氏道別,跟著陳岐上了馬車。看她表情就已知道這堂課對她效果不大,陳岐在心裏慢慢歎了口氣,這種性格算是有福的,奈何攤上這樣的人家。
“如果你是男人,你的仇恨可以讓你站在和顧晨旗鼓相當的位置上,”百轉千回,他選擇這樣開口,“可惜你是個女人,一個女人的怨氣不值一提,對男人來說,甚至是另一種可以在同僚麵前炫耀的資本。”他殘忍繼續道,“你懂我的意思嗎?”
杜若表情一震,抬頭那一瞬的驚悟讓陳岐明白,她已經知道自己想說的是什麼。
陳岐再聽到關於杜若的消息,是在她“大病”之後。
京城盛傳,杜家二小姐元宵節意外落水,大病一場後將前塵往事盡數遺忘,不僅行事溫柔待人有禮,而且在偶遇入府探視她病情的顧晨後,竟對這個昔日的仇人一見傾心。
這小小女孩的領悟能力並沒有讓自己失望,在得知這轉變後陳岐心想,卻難抑心底一絲惆悵。
同樣的,顧晨的拒絕也沒超出杜若的預料。
幸好她不是當初將所有表情掛在臉上的少女,她的哀求更像是無意招惹春風,奈何惹得湖心微漾。她怯生生問:“這裏的人我都不認識,我隻認識你,你再陪陪我好嗎?”
“我答應你,會再來看你。”
“拉鉤。”她喜滋滋地伸出小指。
顧晨恍一失神,啞然笑了:“你怎麼跟你姐姐一樣?”
摁下眼底心間一聲冷笑。她再度仰頭,大睜雙眼:“那你喜歡我姐嗎?”
“杜若,你真的全都忘了嗎?”他默然,仔細端詳著麵前不露破綻的少女,輕輕地開口,“我愧對她。”
三、
如果說李氏是她對女性世界的啟蒙人,那麼可以毫不客氣地講,陳岐全麵啟動了她對複仇更深一重的理解。
不是仇恨可以摧毀敵人,柔情一樣可以。
她頻繁出現在顧晨麵前,製造著每一場聲勢浩大的偶遇和重逢。顧晨無可奈何道:“我讓人送你回去。”
“你呢,你什麼時候來看我?”
他對她溫柔地笑笑:“等我有空。”
一旁的裴珊珊都快氣炸了,冷笑:“果然有什麼姐就有什麼樣的妹子,一家上下專好搶別人男人……”
顧晨的表情有一瞬的沉默,而後麵無表情拂開裴珊珊繞臂的手,平靜道:“你過分了。”
杜若保持著無辜的模樣,雙眸瑩然,表情生動:“顧晨,她說的是真的嗎?”
他笑得苦澀:“沒有,杜焉一生清潔皓白。如果說錯,那就是她不該遇到我。”
在他悲哀笑容中,杜若忽然發現,當仇恨退卻熱度以後,重新展現在她麵前的愛恨情仇其實很陌生。
滿腹心事慢慢往回走,至橋頭,忽一抬頭,就看見橋對岸一人負手笑意盈盈地看著她。
是陳岐。
手上拎著兩壇酒,在她麵前一晃:“我請你。”
她意興闌珊,答非所問:“你說,我是不是很蠢?”
“蠢,”陳岐一點都沒有安慰她的意圖,直接無誤道,“我是讓人教導你溫柔點,不是教你蠢得被人騙。”
杜若試圖辯駁:“或許顧晨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陳岐深看她一眼,杜若坦坦蕩蕩迎了上去,雙目澄澈異常。他心中忽地一陣輕鬆,這小女孩並非因情轉性,隻是出於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