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長大了,能夠想明白這件事,”他背對她,“這樣很好。”
她轉身一抬頭,就看見站在馬車邊一臉溫和笑意的陳岐。
那一刻杜若忽然看到,她看到十八歲落水後狼狽的自己,醉酒後哭得撕心裂肺的少女,她也看到那場大雨中渾身濕淋淋,落魄得像是被整個世界拋棄的自己。她在這些畫麵裏親眼見證著這個十八歲姑娘的叛逆、倔強以及孤零零。而無言奉陪,隨時準備好一柄傘和一壺酒衝過來拯救她的,是眼前這個來路不明去途不定的男子。
那些磅礴的感動,她知道陳岐一定會懂。
所以當車上陳岐問她下一步什麼打算時,她能毫不客氣地答:“不知道。”
“去喝酒?”
“不去,上次把我灌醉你就沒安好心。”
陳岐轉頭幽幽地打量她一番,氣定神閑地笑了:“你太高估你自己了。”
杜若愣了愣,等回過神來人就已經撲了上去。陳岐邊笑邊招架,她才沒輕沒重打了兩下已經笑得渾身發軟,額頭抵在他肩上,雙肩聳動身體微微發抖,卻漸漸地,漸漸地沒了動靜。
陳岐無聲無息地展臂,供其於自己懷中悄然飲泣。
懸空的手很久才落到她肩背上,他聽到自己的聲音,第一次在其中品出一種名為嫉妒的情緒,即便他努力做出雲淡風輕的樣子:“我真後悔當初帶你去青樓,沒教會你溫柔,卻教會你七情六欲,看來,你是真的動心了,告訴我小姑娘,是這樣嗎?嗯?”
她有點哭蒙了。從他懷裏抬起,揉著眼睛,半響,才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一切忐忑緊張和恐懼化為此刻如釋重負的笑,陳岐忽地一陣輕鬆,幸好,幸好。
這樣就夠了,趁她渾渾噩噩還看不清楚內心之前,迅速將她帶走,鎖住,藏好,他不介意誰曾擾亂她的心,他更不會介意,她和顧晨有過怎麼樣糾葛的過去,因為他有剩下幾十年,徹底抹去她心裏的印記,重新贏得他差點錯失的她的心。
七、
所以他一針見血,決定速戰速決:“跟我回家吧。”
杜若身體一僵,猶帶淚痕的臉慢慢從他懷裏抬起。陳岐忽然發現,從前他向自己打的某個賭輸得異常離譜——在猜到他身份後,她的表情平靜到無懈可擊。“那我該叫你什麼,是陛下,還是陳岐?”
他凝視著她,這女孩的聰穎遠超出他掌握:“是什麼時候知道的?”他問。
杜若翻過他的右手,掌側向外,一塊淺紅色的朱砂紅赫然在目:“其實我早懷疑了,禦筆朱砂,如果不是畫師,手上常年怎麼會有一塊紅色洗不掉?”她不屑道,“而且你畫畫得這麼難看。”
他忽然笑了:“裴相已經有所警覺,跟我回去吧,你在這裏不安全。”
風雨欲來,不僅陳岐察覺,杜若也意識到,隱藏在這貌似平靜的氛圍下,將是一場更加凶險壯闊的波瀾。
朝臣早對裴宰相多有不滿,在陳岐授意下,引火的導索是某個言官參劾裴宰相的一份折子,措辭還十分嚴厲,直指這些年來裴氏結黨營私,剛愎自用,甚至翻出多年前杜家大小姐死之事,斥責裴氏居心叵測行事刻毒。
陳岐不為所動,反而罷黜這個文官的職位,繼續委以裴氏重任。
君王的縱容很快觸到文臣們敏感的神經,猶如一粒石子墜入湖心,迅速泛起圈圈漣漪,隨後文臣彈劾的折子相繼呈到他麵前,而這其中真正起到致命作用的,是裴宰相的女婿顧晨最後向他遞來的,關於裴氏往年收受賄賂的賬本以及這些年他與邊疆守臣往來的書信,並指出各地官員凡有貪汙,役重多稅以及盜匪滋熾,大多都與裴氏包庇縱容有關。
陳岐歎息,無端想起五年前在殿試上第一次見到這個同齡少年。意氣風發的顧晨從容立在階下指點江山,恢弘的壯誌融有他天生充沛的精力,他的出現像是一道強光,映亮了當朝者久不見光亮的雙眼。但誰都沒料到,五年中他卻為裴宰相所用,逐漸從一人人敬仰的狀元郎,淪落到遭人唾棄的負心漢。
隨後從奏折裏掉落的一張便條讓陳岐窺見前塵因由。
放下紙條時,暮色將晚,宮苑之內繁花正盛,草木蓁蓁,他看見院子裏杜若在宮女指導下給剛養的幾隻兔子喂草。小兔跳,她也跟在後麵跳,一路追著人家跑。察覺到他注視,她站起來快活地對他笑了笑。
刹那之間浮光劈過他心間,他想他終於理解顧晨的決心,當一個人有真正想要守護的東西時,一切生死其實都可以忽略不計。
陳岐連夜下達密詔調動守城禁衛。
他的猜測沒有錯,窮途末路的裴宰相選擇在後半夜發動政變,顧晨僅僅隻是其中一個小到不能再小的因素,絕望以及野心才是促使裴宰相逼宮的主要原因。
燈火連綿萬裏,廝殺聲在皇城上方人心惶惶地飄。
當晚陳岐帶著她悄悄出宮,回到他們第一次相遇的護城河邊。
有些場麵他不想她參與,私心來說,他寧可她永遠保持他們初見時的狀態,明快簡單,單純莽撞,人生時有不得意,但大抵快樂無期。
漁火萬點,她快活地轉過臉對自己說:“我很開心。”
他握住女孩的手,這樣的結局他非常滿意,世間種種意外裏,並不會每次都能準確地將杜若帶給自己。
那一晚翻天覆地。
發生的很多事對陳岐現在的人生來說頂多隻算遭遇,構不成意義:裴宰相死了,裴家徹底垮台。
陳岐的時代終於來臨,對他來說,最重要的是,杜若真正開始屬於自己。
八、
杜若在最熱的夏天有了身孕。
陳岐高興得沒辦法,上朝下朝見著誰都笑眯眯的,整日裏琢磨著給未出生的兒子挑個合心意的名字。這讓杜若很生氣,拍案佯裝大怒道:“是個女兒難不成還得塞回肚子裏嗎?”
他賠著笑,轉頭便擬好名字給她過目。杜若掃了一眼,又好笑又好氣,她的話他果然沒聽進去。
其實宮中已有數位皇子,陳岐仍舊這樣想要個兒子。杜若悵然地想,要是生個女兒的話真不知道他該怎麼失望。
到了九個月的時候她行動已開始不便,為了更好地照顧杜若,陳岐在書房另辟出一塊空間,留給她做中午休憩的場所。
某次她從午睡醒來,一眼就看見陳岐枕臂趴在桌上。心裏一酸,她知道這些天因為她產期臨近他幾乎夜夜難以安眠,起身為他披衣時有書從他臂彎掉下,有紙滑出。
她拾起。
聽到動靜陳岐慢慢睜眼,從杜若的表情裏他察覺點異樣。
伸手將她拉到自己身邊,溫柔的笑意卻在觸及紙上內容時霎時凝固。
她茫然地望著陳岐:“顧晨死了?”
他知道,自己已無繼續欺瞞的必要。在檢舉裴宰相的當夜,顧晨選擇用自殺來證明他一生已經無法證明的赤誠和忠心。在最後呈給陳岐的字條中,他說希望自己死後能葬在杜焉身邊。
“他報了仇,”陳岐捏緊她手心,透露點她並不知道的事情,“所以才可以安安心心地走。”
“姐姐……是怎麼死的?”
陳岐小心翼翼觀察她反應,最後還是決定告訴她實情:“裴氏相中顧晨才華,意圖將女兒嫁給他,在悄無聲息殺了杜焉後又用杜家人的性命威脅,迫得顧晨隱辱待在仇人身邊。”
杜若隻覺得渾身無力,扶著桌麵在他對麵坐下:“這些事,你怎麼知道的?”
“我並不知道,”陳岐看著她,“我知道的是,他愛你的姐姐,很愛很愛。”
是的,顧晨愛杜焉,這是整段過去裏她唯一肯向自己承認的錯誤。
他愛她,在這不發出任何動靜的愛情裏,他仍舊用一種聲勢浩大的方式向杜焉坦陳心跡:不要怕,請站在那裏,我願意用餘下的生命靠近你。
腹部隱隱抽痛,杜若身體一陣陣發軟。陳岐很快察覺,彎腰迅速將她打橫抱起,狼狽地衝外麵喝道:“快傳禦醫。”
女兒在子時出生,並非他心心念念的皇子。杜若以為他會失望,陳岐卻在接過女兒小小身體的刹那落下淚來,將她抱到杜若枕邊,低頭吻了吻她額角:“是個小姑娘,跟你很像。”
心底茫茫然的一片空蕩,卻在他這句安慰裏奇異地妥帖下來。
“其實我不是非要個兒子,”將女兒交給身邊服侍的人後,他選擇這樣開口,“隻是我覺得,未來我們孩子做了太子,你待在我身邊的日子至少可以開心點。如果你這輩子都忘不掉他的話。”
在那一刻陳岐明明淒苦,卻仍舊微微的笑意裏。杜若突然明白過來,她想告訴顧晨,她想告訴他她明白了什麼,真正讓她心動的對象不是顧晨,而是顧晨對姐姐的愛情,因為她是這樣慶幸地發現,在她有生之年她能親眼目睹一次保存完整的感動,一段刻骨銘心的守護。
她要告訴顧晨,謝謝你讓她還能相信一次,相信一次連她自己都不信的愛情。
在陳岐的目光由忐忑轉為更深的忐忑之前,她伸出手,像小孩子似的抓住他一根指頭:“我發現,自己好像愛上你了。或許說得太遲,但幸好來得及。”
那是冬天快開始的一個秋夜,但幸好,萬物正盛,風景正穠,快馬加鞭,這沿途風景仍能看個夠。
他忽然笑了。
她知道他聽懂了她的意思。
她永遠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