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好辦,”他一牽她的手,信步往青樓最高層走去,“我讓你看點東西。”
這是京城至高點,萬家燈火爭先躍入她眼中。陳岐揚手一指西麵:“往那兒看。”
那是裴家府邸,而她所在的位置正好可以清楚地看見一處樓閣:一男子久久無言立在門口,房內燈火正盛,借著這點清晰光源,她看到裴珊珊賭氣坐在梳妝台邊。
他推門走近,在她背後止步,這樣的角度讓杜若看不見那人下一步動作,卻一目了然裴珊珊表情:她雙目微紅,轉身委屈地撲入他懷中。男子沉默,最終還是溫和地展臂摟住於懷中飲泣的女子。
這將會是一副很美好的畫麵,假若她沒有看清那人是顧晨的話。
杜若在心裏輕輕對上麵說:你的死亡被他像微塵一樣拂去,他現在不記得有你。
沉默中,是此刻陳岐的一句話敲碎她心裏煩愁結緒,他說:“喝酒去。”
並不覺得酒可以引她出困境,但是至少可以讓她忘掉眼前一切。陳岐出去交代了些事,再回來時桌上七零八落散了無數空杯。
陳岐無奈奪過她手中酒杯,她也不爭,支肘撐在桌麵上,雙頰酡紅,雙眸如水浸。這小小女孩隱於皮下的萬種風情,因一場醉酒全麵爆發。
他竭力控製此刻驚豔的表情,尋回最平靜的語氣:“不能再喝了。”
杜若輕笑,伸手一點他臉頰,問得有些困惑:“你也喝酒了?臉怎麼這麼紅?”
心裏一漾,陳岐捉住她流連在自己麵上的手。她卻錯認眼前人,喃喃質問道:“顧晨,你的心到底去了哪裏?”
所有旖旎神思於一瞬抖落,很快地,他的臉上又被毫無意義的微笑遮掩:“你醉了。”
四、
未等到答案,她螓首漸低,緩慢靠上他肩膀。潮濕沉重的鼻息如羽翼拂過心底,他的心隨之一顫。
從前她的怨氣如烈酒,快意恩仇,簡單純粹,但此刻她的仇恨參雜許多無端的憂愁和無法傾吐的苦痛,無時無刻不在撕扯著她的心。陳岐慢慢歎口氣,他無法保證,他自作主張替杜若打開的,是否是她真正想麵對的世界。
很快就到了杜焉的祭日。
杜若提了酒去姐姐墳頭,並不意外會遇見顧晨。杜焉死後的五年裏,他沒有一次缺席。
將晚的暮色裏,灰鴉列陣掠過身後叢林,灑落一路烏啼,冷風颯颯中兩人一前一後靜守墓前。“杜若,這裏太危險了,以後別再來找我,”顧晨打破沉默,“也別再折磨你自己。”
憤怒是一滴滾燙的水珠,沉沉墜入眼底。此刻她麵對的,是一段浩蕩煩雜不清不楚的過去。她曾想手刃對方的勇氣,也在此刻風雨欲來的天氣裏,變得有氣無力。
她叫他:“顧晨。”
他沒有停。
她聲嘶力竭:“顧晨,她死了你這樣難過,可她活著的時候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他站住,回頭,背後天際一道閃電劈過,一瞬的強光映亮此刻他過分悲哀的臉。
大雨滂沱。
“因為我愛她。”他站定,雨中漸趨模糊的身體是一株正遭狂風肆虐的,挺拔的樹。腳邊水花四濺,而杜若知道那是他多年心血摔入塵埃,就此四裂的碎片而已,“因為我愛她,因為我要活著保護她在乎的家人。”
“我寧願她沒有死,我寧願她就站在我麵前,質問我為什麼這樣絕情。杜若,你知道嗎,我期待這一天的心情甚於期待你所說的報應來臨。”
她從來不肯輕信卻異常準確的直覺告訴她,顧晨愛杜焉。
那是一種橫跨生死,不要著急,千山萬水我願意隨你去的感情。
“杜若,你永遠不會懂的。”
她失魂落魄地目送他走出自己的視線,一道白光忽然炸裂於心底,映亮一個她從來不肯直視的問題:她對顧晨的執念,真的隻是出於仇恨嗎?
渾渾噩噩轉身,她一眼看見撐傘立在遠處的陳岐。
雨霧隔絕出兩方全然迥異的天地,他的冷靜自持與她的魂不守舍截然相映。他沉默地向她走去。
她披著幽藍水意,狼狽驚慌的樣子像是一條離水的魚,迫不及待抓住一點能迅速引她脫離此刻困境的浮萍:“帶我走,我不要在這裏。”
代替他回答的,是他伸來的手。他的傘替她遮住身後狂風暴雨。
他們過於專注眼前的人或事,誰都沒有注意到站在遠處,去而複返的顧晨。
五、
他帶她去李氏那兒換了一身幹淨衣物,兩人默契地不提剛才發生的事。
杜若見雨勢漸止便預備告辭離去。陳岐也不打算挽留,隻在她快踏出房門時才淡漠地問了一句:“你放棄了?”
她連頭都沒有回:“有些事,我要問清楚。”
陳岐置若罔聞,淡淡笑著:“又或者,你心動?”
麵對陳岐揶揄笑意,她承認她的否認有些有氣無力。杜若慢慢坐下,她要好好想一想,好好想想這段來曆不明的情愫,是否可以歸為心動?
陳岐沉默地旁觀,他知道,這女孩的心已經亂了。他也知道,倘若繼續慫恿杜若纏住顧晨,顧晨極有可能拋棄裴珊珊,徹底斷絕與裴宰相的往來。
同時他也發現,為此他要付出的代價,是眼前這個女孩將要淪陷的心。
其實從一開始,這女孩並不在他計劃以內。
他想除掉裴宰相,第一個就是卸掉他最為得意的左膀右臂——顧晨。那時顧晨與杜家大小姐的情愛糾葛在京城傳得沸沸揚揚,他卻注意到這段關係裏至為關鍵的一人,恨得單純的杜若。
於是他救起她,貌似無意教會她取悅男人的手段,安排她接近顧晨,順理成章離間顧晨和裴家的關係。他想借她之手,徹底攪亂顧晨的心。
他看著她,如看一件由自己精心雕琢的美玉。
會有人愛上自己的作品嗎?
會嗎?
他無數次這樣問過自己,當他發現自己無法不去在意那個最初被當作棋子的女孩,她擁有許多宮中女子沒有的特質,她的眼睛很亮,她從不對自己設防,她的心思像一泊淺溪,偶有驚濤駭浪,但大多時候一目了然蜿蜒流淌,但有時也會驚人地魅惑,輕易擺布著男人的心。
他的心。
陳岐開始疑惑,究竟是怎樣的家庭會撫育出這樣矛盾的集合體。
曾在宮廷宴飲中見過杜若的父親,一個循規蹈矩的中年男子,應對他時顯得格外唯唯諾諾謹小慎微,連重話都不敢說一聲的男人,就算大女兒為男人自殺,也隻知道默默忍受,卻教出一個恨和愛同樣酣暢淋漓的女兒來。這讓陳岐有點期待,期待有天杜若知道自己身份後,又會是一副怎樣精彩的表情。
他忍不住微微一笑,在心裏。
這由他一手促成的局,但現在,他並不想繼續看著杜若走下去。他想收手,除掉裴家有無數機會,但碰到杜若,卻已經花掉他所有運氣。
這筆買賣,不值得。
他可以縱容她的心偶爾失守,雖然嫉妒,但他知道自己根本不用去在意她曾為哪片風景駐足,因為最後,她心的目的地,隻可能是自己。
所以陳岐笑了,目光漸趨柔和,凝視眼前這少女:“也是,一切都該了斷,你實在應該問個痛快。”
杜若在裴府門外撞見了匆匆歸來的裴珊珊。杜若盡量讓自己顯得和顏悅色點:“有些事我要問問顧晨。”
裴珊珊勾唇冷笑,鄙夷地打量她:“聽說你最近跟個男人走得很近,怎麼著,還不滿意?我告訴你杜若,要的太多是會折福的,別到頭來徒然落人笑柄。”
並不覺得她和陳岐的關係可以瞞天過海,甚至她當初選擇跟陳岐合作,其主要原因還是為了報複顧晨。
所以此刻她無力辯駁。
六、
無言沉默中,忽聽門後有人淡淡輕咳,一抬頭就看見顧晨出現在麵前。他的目光越過杜若,落在裴珊珊身上:“你先進去吧。”
待裴珊珊不見後,他才將目光落回杜若身上,簡單地問:“找我什麼事?”
“我想知道,姐姐到底是怎麼死的?”
“你不隻是早知道了嗎?”
“我要你親口確認。”
他看了她一眼,目光落在她身後送她而來的馬車上。車中人掀簾外望,兩人的目光於半空奇異相接,對方對他頷首一笑。
那一瞬他已認出了對方身份,上一次隻是模糊背影,但此刻卻是確鑿相信。震撼驚訝的心情褪去後,他忽然意識到,從今往後,杜若以及杜家都會被保護得很好。
他這一生受杜焉所托想做而無法繼續做下去的,將會有人取而代之,而且做得異常出色。
所以他能理所當然地笑:“正如你所見,我即將迎娶裴宰相的獨生女,由此獲得一段杜家無法提供給我的坦蕩仕途。”
杜若正要再問。
顧晨冷冷止住她:“我唯一愧對的就是杜焉,但並不包括你。杜若,不要自取其辱。”
杜若似有所悟,忽然笑了:“你知道嗎?從前我很恨你,恨為什麼姐姐死得這麼淒慘,而你還能活得這麼快活;可姐姐祭日那天我卻差點以為自己愛上你了,愛你的隱忍情深不可辜負。現在我明白了,我的恨和愛就像那天的雨,來的時候猝不及防聲勢浩大,除了把身處其中的我們弄得過分狼狽以外,根本毫無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