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江雪隱戲玉織
宮·庭院深深
作者:扶笛
【1】
巫師說,玉織國的十月,大王應帶上王族前去狩獵。
玉織地處北國,常年飛雪,巫師指點,該去寂靜林。
西苑的寂靜林生有雪狐,皮毛雪白柔軟,性狡詐,難捕捉,為了得到它們的毛皮,父王帶了我的兄長們騎馬進了寂靜林,我在侍衛的照看下,在林子外頭等待。
與我同在外等候的還有巫師,白色的長袍與雪地融為一色。他身份比我還要尊貴,跟在身後的人,足足是我的三倍。此刻他恰好望過來,目中交雜的,是我恨之入骨的憐憫。
我攏了攏袖口,正欲朝他走去,這時,一隻狐狸闖入我的懷裏,三王兄的箭跟著射過來,我愣住,撞進我懷裏的小家夥伸出利爪抓破了我的手,它逃走了,箭便直直衝我刺過來。
周圍起了喧嘩,似乎有誰在尖叫,然後,阿槿撲了過來,握住了那支箭。
阿槿是父王身邊的第一護衛,身手極好,向來貼身保護父王,他過來救我讓我詫異了一番,我偏頭看去,果然,林子出口處的父王麵色微有不悅。
阿槿並沒有回頭看我,接下箭後回了父王身邊,我看著他的背影,有些消瘦,卻十分有力。我愣著的時候,三王兄撓著頭麵色微赧地走了過來:“阿玉,三哥讓你受驚了,不如你打我幾拳泄憤?”
我輕笑著搖頭,轉眼看去,父王已帶了大部隊打道回府,阿槿緊緊護在他身邊,身後巫師打馬跟隨,長長的袍子貼在駿馬身上,十分耀眼。
我說:“三哥可有機會,讓我見一見巫師?”
三哥神色微變,而後拒絕了我。
【2】
這次波折之後,我終究沒有機會接近巫師。除了差點被箭射死被阿槿所救,這次狩獵與我而言,沒有任何可言之處。回宮之後,我站在窗口發呆,看著屋外連綿不斷的白雪。
依稀記得,娘親死的時候,也是這樣美麗的雪花,皎潔歡快地落了滿臉。
記得她那時跪在地上哭著求父王,聲音淒厲,一遍又一遍回蕩在空寂的宮殿:“玉兒還這麼小,求王上看在我們十年夫妻的份兒上,饒她一命!”
饒我一命。確實饒了,從此卻隻能被囚禁在深宮。
四年來,我沒有踏出這浮雪宮一步。兩日前的狩獵,不過是父王做給外人看的一場戲,戲裏我是如此受盡恩寵,因身嬌體弱,特許留在林子外頭待命。
隻是個中波瀾與秘辛無人知曉。
三哥為了向我賠罪,將那隻獵來的狐狸送給我。我將那白狐狸取名雪印,在這浮雪宮我素來一人,因此喜歡有它陪著我,不用再一個人站在窗口發呆,或者空茫地伸手去接那些雪花,或者等待三哥不知何時會來看我。
我是不能踏出浮雪宮半步的,我的所有天地,都是這個四四方方的院子,高高的紅牆,牆頭覆蓋的厚厚的積雪。
我很珍惜雪印在的日子,我會在殿裏空寂無人時,與它說一些小時候的事,我說那個時候,父王和母後喜歡帶著我去空地堆雪人,滾出一個大大的雪球,然後偷來母後的胭脂抹在雪人的唇上,畫一個大大的笑臉。或者在父王摟著母後欣賞樹上掛著的冰淩時,抓起一捧雪跳起來抹到他們臉上。
我說三哥從小就很保護我縱容我,玉織國明明不適合放紙鳶,偏央他做給我,做出一個醜醜的朱鹮鳥,我便又會責怪他手藝不佳,放飛不起來便又怪他手拙無用。
我說那些小時候的事,說的時候一直笑,一直說到那一日,父王鐵青著臉冷眼看著母後跪在地上,冷眼看著我弱弱地拉他的衣擺,冷眼看著母後將一把匕首架在脖子上,以死相逼。
雪印回過頭來看我,眼睛睜開了些,隨即跳入我的懷裏,將身體盤成一個軟軟的球,拱在我懷裏,散發出淡淡的溫暖。
我撫了撫它的毛發,低低呢喃:“雪印,謝謝有你陪我。”
【3】
三哥奉命出征時,六姐帶了一群下人過來。她是過來討要雪印的。
六姐說:“三哥太偏心,他明明知道我也喜歡那隻狐狸,卻硬要跟我搶!”
我不肯給,她便搜我的屋子,將我的衣物扔在地上,妝盒打翻,花草踩爛,到處傳來“砰砰”的破碎聲。如今三哥不在,在宮中鬧再大的動靜也不會有人管,父王素來對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早已不待見我很多年,自是不會在意我。
一切破壞得差不多的時候,六姐終於滿意地停手,她將雪印關進籠子,帶著那樣嘲弄的笑容,拿手戳在我的肩頭:“一個被遺棄的災星,有什麼資格與我搶東西!別以為有三哥護著你便不知好歹,沒有他,你什麼也不是!”
雪印被六姐帶走,我衝出去,被看守的侍衛攔住。
我擔心六姐會對雪印不利,她喜歡的東西,沒人可以跟她搶,一旦她不喜歡了,她寧願毀掉也不會讓它礙眼。雪印素來隻與我親近,六姐這樣對它,定會激起它的反撲,六姐若盛怒,後果不堪設想。
我在樹下不知所措,眼睛看著高高的圍牆,一咬牙,搬來四下散落的石頭墊起,想著翻出牆去。哪知方踩上去,便有一個黑影從牆外翻進來。
他問:“你想去救那隻狐狸?”
我點頭,他便抱著我躍了出去。
“阿槿,我……”他不肯聽我多說,拉著我便往一個方向走,路上遇見巡邏的侍衛,他捂住我的嘴躲在一邊,時間緊迫時,會直接抱著我奔走。
到了一個僻靜的屋子,我看見六姐氣呼呼蹬門而出,待六姐走遠,阿槿打暈了看守的侍衛,我進去,卻見雪印在籠子裏渾身是血,全身的毛發都豎了起來,尖銳的獠牙齜出,雙目赤紅,凶狠的目光仿佛要吃掉看著它的人。
此時的它不像狐狸,反似餓狼。
可在看到我之後,瞬間軟了下去,碧色的眼睛微微閉上,嘴裏哼出低低的呻吟。
我心疼地將它抱了出來,抱回寢宮,替它上好藥,阿槿一直在一邊陪著我,到它終於睡下,我便拜托阿槿:“你有沒有可以藏它的地方?”
我這麼弱,根本護不住它,如今便是再難割舍,我也必須讓雪印離開。
阿槿點了點頭,伸手抱過雪印,轉身離開的時候,我叫住他:“等等。”
他頓住,我走過去,看著他的眼睛,輕輕道:“狩獵那時,謝謝你。”
我無法與他接觸,這麼久來,我還是第一次向他表示感謝,我道:“隻要你不嫌棄我沒有地位,以後有我可以幫助的地方,盡管來找我。”
阿槿這麼對我好,也許是小時候的那件事。那時我還備受寵愛,母後也正與父王恩愛有加,受父王的庇佑,我便毫不知懼怕。
在看見一個男孩要被投入蛇窟時,責令住手,就連聽聞是父王親口下的命令我也敢違抗。那個時候,我還有母後,她會為我擋去一切責罰。
於是我毫不在意,在救下那個男孩後,帶他回了我的寢宮。他那時候很笨,很不知好歹,我救下他,他非但不感恩,反而用充滿血絲的眼睛瞪著我,那個眼神,與三哥初時送給我的白狐一般怨毒。
我給他吃的,他扔掉;我喂他喝水,他砸到地上,所有我送過去的東西,他一概不碰,好似我會下毒害死他。我氣得要命,我覺得父王殺掉他是很明智的選擇,於是我氣呼呼去找父王,準備將這壞小孩還給他。
就是在那個時候,我看見素來受父王寵愛的母後跪在地上,額頭磕出血跡,淚不住地滑落在地。
那個時候,我以為是因為救下那個男孩而闖下大禍,便也跟著進去跪下,拉住父王的衣擺,如同往日一般撒嬌:“父王,兒臣知錯了……”可他卻冷冷把我掃開。
後來我才知道,父王並不是因為我救下阿槿而想要殺掉我,而是因為,我必須要在十四歲那年死去。
而後我被禁足。我被禁足的時候,母後的死訊傳遍整個王宮,阿槿顯然也聽說了,他爬進我的窗子,如同往日般我送吃食給他,將吃食送給我,我不吃,他又拿出從禦廚那裏偷來的冰花露,麵無表情地遞到我跟前,我一把奪過,狠狠將它砸在地上,清冽的香味飄了滿室。
我死死瞪著他,眼睛睜得很大很大,好像這樣做,便能不讓那些討厭的液體湧出來。
“節哀。”這是他這麼久以來跟我說的第一句話,卻這樣讓我傷心,這樣讓我難過,以至於我忍了很久的眼淚,潰敗如堤。
我哭得很大聲,恨不得將所有的心痛都發泄出來,於是我抱住他,死命地咬他的肩,血腥味充斥滿牙的時候,我才終於放開了他。
“別哭。”他不知所措,愣愣地看著我,手鬼使神差摸上我的臉,隨即如同被針紮了一般火速縮了回去,他的眼睛左邊看看右邊看看,就是不看我,臉紅了半晌,想要說什麼,最終卻急急轉身,又從窗口爬了出去。
顯然是太匆忙,在我一眨不眨的視線裏,他腳絆上窗欄,直直栽了出去。
自那以後,我便再也沒能看到他,聽人說,他成為父王的貼身侍衛,直到四年後的狩獵,我才又看見了他。
已經與過去那個小男孩大相徑庭,臉廓分明,眉眼銳利。現在站在他麵前,便越發覺得如此。眼神是我看不懂的深邃,好似藏了一個旋渦,越看越讓人眩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