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螢火追流光(1 / 3)

螢火追流光

宮·庭院深深

作者:張芸欣

巫山秋夜螢火飛,簾疏巧入坐人衣。滄江白發秋看汝,來歲如今歸未歸。

1

盛螢涵在三年後再次見到莫流光,是在他的生辰朝賀上。

偌大的華陽殿內,金穀喧闐,繁弦急管。

盛螢涵的臉上蒙著一層紗,一身祥雲圖紋的簡單素衣,腰間紮一條鮮豔的腰帶,僅在耳邊和手腕掛些那耶族慣有的銀飾,看上去似平淡無奇的一個女子,卻在抬眼的瞬間,露出一雙冷然雙眸。

作為那耶族的王妃,此刻她正手捧賀禮,站在那耶可汗布吉的身旁。

“那耶族送上輕羽披風,祝賀吾皇萬壽無疆,江河永長。”布吉上前行禮,盛螢涵將手中的披風轉給身邊的宮人。

宴會結束後,盛螢涵被召去禦花園陪貴妃看景。涼亭水榭,陳設格局,竟和十年前她居住的流螢殿如出一轍。

莫流光走到她麵前,低聲問她:“螢兒,這三年,你過得可好?”

盛螢涵垂下眉眼,緩緩答道:“這世間,早已沒有了盛螢涵。”字字冰冷,宛如利劍。

風吹落了一地的花樹,天邊晚雲漸收,蕩起琉璃光盞。

似十年前他們初見的那個料峭寒冬。

經年更迭,朱顏辭鏡,最終,都不過是一場鏡花水月。

2

莫流光在閔襄國做質子之時,曾是盛螢涵的侍讀。

永定二十二年,六國割據,閔襄算是六國中的大國,南齊隻不過是一個眾人都看不上眼的小國。

彼時盛螢涵是永帝最疼愛的小公主,因母妃去世得早,盛螢涵自幼就比別的皇子帝姬來得任性刁蠻不務正業些。

哪怕永帝一心要培養盛螢涵詩詞歌賦,盛螢涵終是興味索然,隻對騎馬劍術有興趣。

直至那日,閔襄國下了一場百年不遇的大雪,皚皚雪白頃刻間為紅瓦白牆的宮殿裹上了一層銀裝素裹的外衣。

盛螢涵正欲去往觀星樓賞雪,永帝領著一個模樣俊俏的少年在門口將她攔截:“螢兒,這是父皇為你選的侍讀,南齊國的二皇子莫流光,文韜武略都是上乘,以後你課業上有何不會,都可問他。”

莫流光恭敬地對她行禮道:“參見公主。”

盛螢涵仔細去瞧他,眼前的少年,隻長她幾歲的模樣,卻麵若冠玉,風度翩翩,似一位儒雅書生。

“要教我的人,可要先打贏我再說。”盛螢涵還未等眾人反應,提起身旁的寶劍就朝少年刺過去,永帝一驚,卻來不及喝止,寶劍已經輕鬆地被莫流光一把接過,輕輕一轉,瞬間掉落在地上。

動作幹淨利落,看得出,是個厲害的練家子。

“公主,臣失禮了。”

“螢兒,你要嚇死父皇嗎?”永帝驚魂未定,忍不住責備。

盛螢涵驚歎莫流光的好武藝,這才對他刮目相看起來。

“以後永明公主就教由你照拂,切勿讓公主舞刀弄槍,貪玩惹事。”永帝囑咐。

“臣謹遵聖諭。”

永帝走後,盛螢涵走到莫流光身邊,難得地放低姿態:“以後你教我劍術可好?”

“聖上讓微臣教導公主詩詞歌賦。”莫流光小小年紀卻畢恭畢敬,古板嚴肅。

“你這人,好不識抬舉!”盛螢涵睜大雙眼想要生氣,對上他那一雙疏離如寒潭的目光,卻又束手無策。

初見時落了閔襄開國以來的第一場雪。

那一年,她十一歲,他十五,他們一個任性一個冷漠,誰也看不上誰。

3

南齊國的質子成了永明公主的侍讀,這則消息很快便在宮中傳開。

質子與公主交好,成年之後若龍顏大悅,說不定成就一段佳話。這在曆代開國,也不是沒有的。

隻是這南齊國的二皇子與別的皇子不同,他的母妃隻是個普通的宮女,在朝中沒有背景,雖是文韜武略無人能及,卻隻是南齊國皇後的眼中釘,否則也不會將他送入閔襄淪為質子。

眾人皆知,永帝如何也不會將自己疼愛的小公主下嫁於一個無權無勢的皇子。

這點莫流光從一開始便是看得真切通透。他隻是永帝放在盛螢涵身邊的一把保護傘,為她遮風擋雨,護她平安長大,經年之後盛螢涵出嫁,永帝便放他離京,回到故土。

所以他初初答應永帝做公主的侍讀,不過隻為了離開閔襄。

盛螢涵開始並不喜歡他。

誰讓他終日不苟言笑,冷著一張臉,對她疏離而恭敬,除了寸步不離地守在她的身邊,嚴苛地督促她的課業,卻怎樣都不願意教盛螢涵練劍。冷漠高傲的樣子真是讓盛螢涵氣得牙癢癢。

盛螢涵開始千方百計地捉弄莫流光,給他喝的水裏加巴豆,給他的被褥上放癢粉,借故讓他為自己抄佛經。

她想盡一切方法想把這個管束她的人趕走,幾乎無所不用其極,然而每次不管她出什麼招數,他都能一一應對,從未動怒分毫。

“他是木頭人嗎?為什麼不會生氣?”盛螢涵總是這樣和宮女抱怨,可是宮女們一臉羞怯地說:“公主不覺得質子不說話的時候器宇軒昂,英俊非凡嗎?”

盛螢涵氣得跳腳,此人竟然一句話都不說,就讓她身邊的所有宮女為之傾倒,這世界也忒沒天理。

那日盛螢涵捉弄莫流光沒有得逞,一口氣沒有咽下,趁著他在練劍,將他的劍鞘一把抱走,本想捉弄他玩玩,卻一個不留神將劍鞘掉入太液池中。

當莫流光從太液池將劍鞘撈起來的時候,摸著劍鞘上掉落的寶石,看著她,步步緊逼,一股肅殺的氣息靠近她,眸中閃著劍光。

盛螢涵後退幾步,先開口道:“不就是一顆寶石嗎,我讓父皇再找人打一把賠你就是了。”

“這世上不是所有東西,公主都賠得起。”他抿著唇,緊握寶劍負氣而去。

盛螢涵鬆了一口氣,回了流螢殿中還不忘罵莫流光小氣。

“幹嗎那麼凶。”盛螢涵對奶娘抱怨。

奶娘歎氣:“質子的這把寶劍是他母妃生前召名鍛造師百雲生給他打造的,質子來襄閔的時候隨身就帶了這麼一樣東西。”

那夜盛螢涵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無法入眠,她想起從未見過麵的母妃,想起自己自幼看到皇姐皇兄們有母妃陪在身邊時的天倫景象,最後她想起莫流光提劍離去時眸中的一點悲傷。

她的心裏對他似乎有了那麼一點點愧疚之情。

翌日,莫流光沒有準時出現在她的殿門口,盛螢涵想他是生氣了,不知出於什麼心思,她偷偷跑去太液池。

太液池還未換水,她深吸一口氣,一頭紮進太液池。

她在水下摸了半天,無奈池水太深,她總是觸不到,待她看到那枚寶石在角落裏熠熠閃光之時,她已經在池水中泡了足足半個時辰。

好不容易把寶石找回,卻在上岸回去的路上受了風寒,還沒走到殿門口便倒在了半路上。虧得婢女發現及時,將她救回。

盛螢涵連夜發起高燒,迷迷糊糊地一直說著胡話,有人溫柔地喂她湯藥,手觸在她的額上,是溫柔的暖。

醒來的時候奶娘正端著一碗蓮子粥進來,看到盛螢涵醒來,歡喜地喊道:“公主醒了。快去通知皇上。”

“流光呢?”盛螢涵問。

“質子昨夜照顧了公主一晚,一大早去聖上那兒領罰了。”奶娘說道。

盛螢涵隨便穿了件便服就朝永帝的書房跑去,聽聞莫流光被永帝罰跪在書房門前,不到午時不得起來。

冰天雪地,冬日風之涼涼,他卻也隻穿單薄的衣衫,跪在冷風裏冷得發抖,盛螢涵看著心疼,去向父皇求情,永帝卻不開恩,隻是嚴厲道:“讓他做你侍讀,竟連你下水貪玩都不知道。罰他下跪已是輕的。”

她再要說些什麼,永帝隻道:“送公主出去。”

“父皇好不講道理,我生病與你何幹。”盛螢涵站在莫流光身邊,為他披一件披風。

“是臣失職。”

“完了,這下你肯定要恨死我了。”盛螢涵苦著一張臉。

“臣沒有資格生氣。”他隻是垂下眼去,不再看他。

盛螢涵在旁邊足足陪他站了三個時辰。直到他臉色發青,嘴唇發紫,才被送回他居住的紫荊殿。

盛螢涵在紫荊殿中與他一同取暖,他白皙的手掌上全是厚繭,與他文弱的麵孔完全不像。盛螢涵像是想起什麼,從袖口中拿出那枚找到的寶石,放入莫流光手中:“喏,還給你,別生我的氣了。”

“這是?”莫流光捏著那顆寶石恍然大悟。

原來她昨天不是下水去玩兒,而是去幫他把這顆寶石找回來。

心裏似什麼,在接觸到那顆寶石的瞬間,被一下子融化了。

那個平日裏驕橫跋扈的小公主原來不全是任性驕縱。她也知道為別人著想。

“我們和解吧?”盛螢涵看著他說道,“以後,我們便是朋友了。”

少年的眸中似染上了一層霧氣,在寒冷的冬天裏心底燃起了一絲暖意。

4

從那之後他們便不再像從前那般相互厭惡,因為同情各自的遭遇,心裏對彼此就增添了幾分親近。

他從未見過在帝王之家的女子能有那樣歡快的笑容,放一隻紙鳶,吃到好吃的食物都能燦爛地笑起來。

他開始教她練劍,表麵上是拗不過她的撒嬌,實際上,他開始擔憂他離開之後她的安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