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好。”然後抱著雪印翻牆而出。
【4】
我沒想到六姐如此怨恨我帶走雪印,她拖著我到父王的宮殿,掀起衣袖,指著上邊一道被割傷的劃痕汙蔑我:“父王,我不過是想摸一摸那狐狸,九妹卻拿刀子劃傷我!”
我不懂她這般做的原因,隻覺得很無趣,拿我一個被遺忘的人尋開心,究竟有什麼樂子可言?那時,我抬起頭,直直看著前方,卻不是看父王,而是看那個地位幾與父王平起平坐的巫師。
他很年輕,清俊的臉白得厲害,看著我的目光泛著憐憫。我討厭他,非常討厭,若不是他一句話,父王不會想要殺我,母後也不會為了救我而自殺身亡。
巫師說,玉織國的未來會毀在我手上,我是玉織國的災星,唯一的拯救方法,是在我十四歲生辰日以我的血祭天。父王深信不疑,為了保住這個國度,他狠心要殺我。
於是我的生日,卻成為母後的祭日。
她用十年夫妻情意向父王求饒,父王不允,母後便看著他,直直將匕首刺進自己身體,隻說:“我願一命換玉兒一命!”
我便眼睜睜地看著父王驚慌失措地自龍椅上跌下,那樣悔恨驚懼地摟著她。
可是鮮血怎麼也止不住,父王抱著母後瘋狂跑出門去,我傻傻跟在後頭,可是我追不上父王的腳步,力竭倒地的時候,一片片冰涼的雪花覆蓋在臉上,那樣柔軟純白的顏色,卻刺得我眼睛酸疼。
母後最終不治身亡,父王因內疚沒有殺我,卻從此將我禁錮在深宮。可是如今,我又看到了那個人,那個一句話便改變我一生命運的人。
六姐的哭訴依舊響在耳際,可我什麼也未聽進去,我提起裙擺,一步步走向父王道:“是兒臣的不是,兒臣心思汙穢,願意接受巫師的點化。”
我低頭跪在巫師身前,巫師歎了一聲,自椅上站起,向我走過來。
我抬起頭輕笑:“素聞巫師預言從未失準,不知你可有算到,這歸元殿的今日,便是你的祭日?”
尖銳的簪子突然刺進他的身體,那樣鮮豔的液體滲了出來,好似母後在的時候,也是那樣捂著身子,轟然倒地。
歸元殿立時一片混亂,我在一邊冷眼旁觀,看見父王大驚失色從龍椅上走下,看見六姐茫然無措地瞧著我,目中生出懼怕,看見一圈又一圈人將受傷的巫師圍在中央。
我手上仍舊帶血,一步一步朝六姐走過去,她驚慌地往後退,哭道:“玉兒,是姐姐的不是,姐姐向你道歉,姐姐錯了……來人!來人!”
六姐的尖叫聲終於讓父王自震憾中回神,他憤怒地看著我,身體氣得抖了起來,於是我對他輕輕笑:“父王你看,兒臣為母後報仇了。”
【5】
我被關入大牢,於我而言,不過是從一個囚牢轉入另一個,並無分別。
巫師過來見我,他並沒有大礙,果然一根尖細的簪子無法致人性命。他依舊頑固不知悔改,那樣悲憫地看著我說:“大王不聽我勸保住你,你未死,玉織國注定滅亡,如今就是再做什麼,也無法挽回。”
“我也隻能順應天意,等候新主到來,願你屆時,不要後悔。”
他總喜歡這樣蠱惑人心,讓人在惴惴不安中聽信他的一派胡言,我笑:“巫師既然預測得這樣準,不如說說,如今玉織國國泰民安,哪裏來的謀逆反叛,如何讓江山改換?”
“你可記得大王江山如何而來?”
我自然記得。那時我隨父王入宮,處處是哭泣的宮人,還有來來去去被綁成一列牽著走的華服女子。
王權交接,入主中都。父王是應民意而伐無道前主,聽母後說,為人君主便要愛民如子,仁義聖德,前朝暴虐百姓載怨,父王迫不得已舉兵討伐,為了斬草除根那些王族餘孽必須處理幹淨,我初時覺得殘忍,後來見父王受萬民擁戴,便也漸漸學會接受。
隻是卻無法忍受有人在我眼前被處決,母後知我心事,索性將我帶到偏遠的浮雪宮住下,眼不見為靜,隻是一次偷跑出去玩,卻又見下人要殺掉一個男孩。
我問他是誰,宮人說是從寂靜林抓來的野人,因來曆不明,受命處決,於是我救下他,帶回寢宮,問他什麼也不回答,隻是一股腦瞪著我。我問他名字,他不說,我隨眼瞧見窗外槿樹,便逼他叫“阿槿”。他不屑冷哼,我便一直叫,叫到他心生煩悶,大膽砸掉我的一個花盆。
我對他產生興趣,王宮沒人敢無視我的存在,可他偏偏不知好歹,一點也不怕死,於是我留下他,意圖毀滅他的冷傲。
直到我的地位急轉直下,再也沒有淫威可留住他。
我想著這些往事便不由自主地發笑,當年的我那般氣盛不可一世,也不過是仗著父王的寵愛,如今式微受六姐欺淩,也不過是失去了為人懼怕的靠山。
我對巫師道:“我父王備受愛戴,不會歩上前朝覆轍。”
巫師答:“一切潰敗,皆從內部起始。一切轉機,皆在絕境衍生。禍即是福,福也是禍。”他說完便走,我卻不明白,我蜷在濕冷的黑牢裏,四麵安安靜靜,也沒有光,偶爾有什麼東西從腳邊爬過,我不得不縮得更緊,這個時候我在想,要是雪印陪著我該多好。
隨即一個毛茸茸的家夥撲入我的懷裏,發出細細的哼聲,我心下一驚,將它抱起,卻是雪印,而後一個低沉的聲音自黑暗中響起:“我已經將守衛打暈,你跟我走。”
一隻手牽過我,掌心粗糙,大而有力,他拉著我一路前行,跑不動他便背著我逃,雪印歡快地跟著,疾行而出直到遠離囚牢,我才發現他渾身染血,滿是傷口。我忍著關心問:“你為何要救我出來?”
“你不適合這個王宮,這裏沒有你的依靠,我給你找了一個地方,在那裏你不用再擔心,雪印會陪著你,你會得到真正的自由。”他第一次說這麼多的話,讓我不得不另眼相看,我抱著雪印,與他直直對視。
“阿槿,你為何要對我這麼好?”
他是阿槿,這個深宮,會這樣救我的,也隻有阿槿。我繼續盯著他說:“你怎麼知道我不喜歡王宮?這裏有我的記憶,有我親愛的三哥……”
他突然將我抱入懷裏,那樣大膽地說:“你並不開心,你跟我走吧。”
我跟他走了。他帶我隱居在一個地方,以求安穩度過餘生。有時候會想起過去的事,便又想起巫師說的話。我以為巫師的話隻是為了嚇唬我。
我錯了。江山果如巫師所言,一夜變化。
那時我正躲入深山老林,雪印陪我遊山看水,阿槿也偶爾過來瞧我,日子好不自在。
國亡的消息傳來時,我正打理窗口的花瓶,聞聲砰地碎了,想要入城卻被人攔住,而後一人高頭大馬徐徐而來。他身覆銀鎧,容顏俊朗,目光深邃悠長,我呆呆地看著他,半晌才道出一聲:“阿槿。”
我不明白他為何會有這樣的衣著,也不想明白,看見他我衝過去問:“我父王還活著嗎?我親人還活著嗎?”
他居高臨下地看著我,突然伸手拉我上馬,抱在胸前打馬入城,他的唇貼在我的耳邊,聲音輕盈似雪:“對不起。”
然後百官跪伏,呼聲震天:“恭迎新主!”
【6】
一如過去父王殺掉前朝餘孽,他們也已遭遇不測。這個消息讓我難以接受,更讓我不能接受的消息傳來,三哥外出征戰,路遇埋伏,全軍覆沒。
我呆呆地坐在榻上,四麵宮殿奢華,珠玉如幕,這是阿槿賜我的倚鳳殿,他說要給我最好的生活,給我真正絕對的自由,再也不會有什麼囚禁……然而,我隻給了他一巴掌。
我恨不得將他生吞活剝,哪還會接受他那假惺惺的好意。我砸了倚鳳殿的所有東西,雙目赤紅四處破壞,我鬧得他後宮不得安寧。
在宮人都戰兢兢低頭候著的時候,我看見巫師向我走了過來,父王母後不測橫死,為什麼他卻能受如此優待?
我走過去盯著他,質問:“為什麼?”
“我說過,你早該死在十四歲。”
又是那樣悲憫的神色,又是那樣清淡的語氣。
我的心好似被狠狠揪住,喘不過氣來。原來,一切真是我。是我救下阿槿,他才有機會留在父王身邊,竊取王室機密。
阿槿是前朝王子,父王追捕餘孽時,他躲入寂靜林,一直躲了兩年。他在前朝也不受重視,因此少了他,竟然無人知道,後來被人搜出,因不說話觸怒父王,便要被處死,是我將他救下,以至於他有機會潛入國庫,盜取王室機密。
是我,真的是我,若不是我,不會有阿槿的謀逆。他本該死了的,卻因我的一念之差,禍害玉織國至此。
我突然為我現在仍能活著感到厭惡,我捂著胸口,跌跌撞撞回到倚鳳殿,萬念俱灰之下,卻聽來宦官宣告,阿槿不顧朝臣反對,一意孤行要封我為妃。
簡直是笑話。一個前朝的公主,哪個臣子會讚成?他又有什麼資格自作主張,不來問問當事人的意見?
然而我卻從中,嗅到了不尋常的味道。
我想複仇,於是我冷靜下來,好端端地坐在榻上等他的臨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