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開始明白永帝招他來陪在盛螢涵身邊的良苦用心,高高在上的帝王也隻不過是疼愛女兒的爹爹,隻願他這個自幼失去母妃的小公主能活得無憂無慮,開心快樂。
這些年,莫流光的確幫她擋去了不少災禍,要知這深宮之中,就算是帝姬,隻要得皇上寵愛,總是有許多心生嫉妒之人千方百計想害之。而他這些年,一直教導她的,無非是防人之心。
盛螢涵從未將他的這些權術之話放在心上,她喜歡看著他笑,像個小女孩一般跳到他的背上,耍無賴般吵著要去觀星樓看雪景。
莫流光隻是歎了一口氣,還是帶她前去。
觀星樓下是盛京,盛京之內萬家燈火四起。
滿幕星子,玄月彎彎,盛螢涵伏在莫流光的背上,聞著他身上的氣味,仰著頭看著星光問道:“流光,我們會永遠在一起嗎?”
這時候他總是沉默不語,一個承諾,一無所有的質子,從來都給不起。
他卑微地覺得,隻要能靜靜地看著她長大,看著她平安,看著她快樂,對他來說已經是最大的幸福。
歲月更迭,朝花夕拾,轉眼盛螢涵便到了十六歲的年華。
永帝忙著給盛螢涵物色駙馬,盛螢涵對於永帝給她挑的人選都不滿意,到後來,隻要提及此事,必定是在盛螢涵一句“我不要”中結束。
永帝近來龍體漸漸頹落,已經立了儲君的人選,永帝總怕盛螢涵在他百年之後無所依靠,此事頗為上心。
盛螢涵及笄之禮那日,朝中各家王孫公子的合適人選聚集流螢殿,盛螢涵一身粉色羅裙,簡單的雙鬟髻,珍珠耳串,顰笑間,已出落了一身聘婷風姿。
莫流光在殿外遙遙望她,孩童時的天真少女已經長成娉婷樣貌,殿中均是她的駙馬人選,是這閔襄國的人中翹楚。
而他隻是一個不得勢的質子,什麼都給不了她。
盛螢涵分明看見莫流光的身影,卻一轉身,就不見了他。
那場笄禮甚是無聊,盛螢涵好不容易脫身,急著跑去紫荊殿找莫流光,宮人說莫流光出宮辦事,不知曉何時回宮。
盛螢涵坐在莫流光住的紫荊殿中,從日出等到日落,最後趴在殿前的石凳上睡著了。
莫流光喝得一身酒氣地回來,卻在院中看到一身粉衣的少女安靜地在月色下熟睡的畫麵——烏黑的發散在肩上,小小的隻露出一張白淨側臉,長羽似的睫毛微微抖動,窗花倚前落,似是驚鴻落入眼簾。
他有片刻恍了神。
盛螢涵像是聽到腳步聲,迷迷糊糊地醒來,看到莫流光的一瞬間,睡意全無,徑直走到他跟前質問:“今天是我笄禮,你為何不來?”
“公主選駙馬,與我何幹?”莫流光冷聲道。語氣是道不明的哀傷。
“流光,你吃醋了?”盛螢涵靠近他。
“公主莫要亂說。”他一口否定,假裝冷漠。
盛螢涵聞到了他身上濃濃的酒氣:“你是不是去喝花酒了?”盛螢涵叉著腰,大家嚷嚷,模樣十足十的一個彪悍小媳婦。
莫流光心底的那一抹哀傷被盛螢涵這副樣子給逗樂了,忍不住逗她:“我若真去喝花酒,你又能怎樣?”
“你……你……”盛螢涵平日裏口齒伶俐,此刻竟也答不上來,莫流光借著酒意靠近她,看著她一臉慌亂的模樣。
她卻眼珠子一轉,像是負氣一般,一把捧著他的臉,用力地往他的唇上印了上去。
時光靜默,兩人皆是一愣,咫尺的距離,卻是臉頰緋紅。
“流光,你隻是我一人的。”她說完低著頭跑了出去。
莫流光一時愣在原地,月光下,少女的馨香猶在,他輕輕附上唇上的印記,素來冷漠的嘴角,難得地向上彎了起來。
5
那是盛螢涵在閔襄最後一次見到莫流光。
不知是哪個好事之人將此事稟報給了永帝,永帝這才幡然意識到盛螢涵誰都不嫁的原因。
他連夜將莫流光送出了宮,盛螢涵知道之時,莫流光的馬車已經踏上南齊的路途百餘裏。
墨色天空,她連他最後一麵都未見到,隻從伺候他的宮人那裏收到了莫流光留給她的東西。
新打的一柄寶劍,金絲鑄就,龍紋圖案,上嵌一顆和田玉石。還有一本劍譜。
她站在觀星樓上哭著目送他的馬車離去。
那是閔襄連續下雪的第五個冬日,莫流光仿若她人生的一抹流光,從十一歲到十六歲,隻是五年,仿佛一個刹那。
盛螢涵在莫流光走後,無數次逃離皇宮,可是每次剛到宮門,就被人給帶了回來。
永帝狠下心將她毒打了一頓,她趴在床上,拿著小刀在莫流光送她的劍上歪歪扭扭地刻著:螢火追流光,此生不負卿。
永帝給她許尚書之子,詔書準備剛擬,她提著劍放在咽喉以死相脅。
永帝隻道她一時心灰,拖個一年半載便會忘了舊情,暫且將她的婚事拖了下來。
盛螢涵從此恨上了永帝,搬到莫流光居住的紫荊殿,從未踏出殿門半步,每日都在殿前的梨花樹下舞劍。
宮中傳言,永明公主因質子離去而性情大變,不僅不言不語,而變得冷漠陰鬱。
永定二十七年,永帝駕崩。
盛京落了一場大雪。重臣妃嬪皇子跪在永帝居住的景和殿門外。
永帝隻拉著盛螢涵一人之手,微弱地對她說:“螢兒,父皇,對不起你……”
盛螢涵盡管這兩年對永帝冷漠以待,卻在此刻還是流下了悲痛的眼淚。
永帝駕崩沒多久,新帝登基,皇後做了皇太後,對盛螢涵這位曾經永帝獨寵的公主的仇恨顯現了出來。
無非是年輕時的仇恨,記恨盛螢涵的母妃在世之時獨享永帝的專寵,記恨盛螢涵母妃得到了她從未得到的愛。
盛京再也無法待下去,是夜,盛螢涵在奶娘的掩護下喬裝成小太監的模樣出城。躍上城外早就備好的汗血寶馬一路策馬向南齊國的方向前去。
“流光,流光,我來了……”她在心中呼喊。
那時候她天真地以為,那一定是她最後的依靠,莫流光一定會重新給她一個家。
盛螢涵在路上吃了很多苦,睡的是山林荒野,遇到打劫悍匪,她的絕頂武功在此刻派上了用場,一身疲憊,風塵仆仆,終於踏上了南齊的國土。
可是當她到了二皇子在南齊京師的宅邸,看到的卻是他對著丞相千金笑臉相迎的畫麵,長身玉立,束發金冠,盈盈間有了她從未見過的溫柔。
京師所有人都在傳南齊二皇子即將迎娶丞相千金。有了丞相的輔佐,他便有了與皇兄抗衡的條件。
她一把攥住莫流光的衣角喊他:“流光……你可還認得我?”
“她是誰?”丞相千金指著盛螢涵問道。
“閔襄國的永明公主。”他語氣冷漠,仿佛在說一個陌生人。
“永明公主不待在自己的閔襄,到我們南齊做什麼?”丞相千金嫌惡地看了她一眼譏諷道,“瞧瞧公主那樣,和路邊的乞丐有何不同。”
“公主快回去吧,自我離開盛京,我們早已經毫無瓜葛。”莫流光淡淡地加了一句,緊握丞相千金的手的姿勢刺痛了盛螢涵的雙眼。
盛螢涵霎時明白,莫流光是要和她撇清關係,和一個不得寵不得勢的落難公主撇清關係啊!他怕她的出現破壞了他的大好姻緣,怕她的出現讓他與之抗衡的助力失去。
不過短短兩年,她在想念他的煎熬中追逐,而他卻早已攀向了人生的另一個頂峰,抓住了可以幫助他成就大業的繩索,早早地將她拋在身後了。
“好一句毫無瓜葛。”盛螢涵低低地笑,轉過頭牽著馬,朝城門外走去。
她一路走至城門外,她不知道回到哪裏,從離開閔襄的那一刻,她便知道,今生,她或許再也回不去了。那時她毫無畏懼,她以為她還有莫流光,他在哪裏,哪裏便是她的家。
“公主……”莫流光在身後喊她。
她轉過頭,入夜時分,星子漫天,他騎著白色寶駒前來追她,有飛絮般的白雪落於他的發梢眼角,勝雪若蓮的肌膚一如當初那般俊美好看,是她曾經愛慕迷戀的模樣。
她以為他要留她。
可他卻從懷中掏出一遝銀票,遞至她的麵前,抿了抿唇道:“公主路上保重,我能做的隻有這些。”
最後一點情誼隻是為她送一筆錢。目光裏沒有了往日的溫柔,是她看不見底的深沉。
“從此兩相忘,莫念回頭路。”盛螢涵冷笑,將那遝銀票撕得粉碎,重重地甩到莫流光的臉上。
她無心去看他眼中閃過的一絲痛楚,隻是甩頭上馬,拉緊韁繩,策馬離去。
踏著星光,白雪落在臉上有刺骨的冷,她竟沒有讓自己哭出來。
隨後而來的一群黑衣殺手將她團團包圍,在廝殺的倉皇間,她聽見殺手說:“二皇子有令,此女必除。”
她的心竟像挨了一劍,在漆黑的夜裏,痛徹心扉。
刺客的長劍深深刺入她的肩胛,她卻已經麻木。
她落入了一個寬大的胸懷之中,朦朦朧朧間,她似乎看見一雙清澈關切的雙眸,同初見莫流光時如出一轍。
她揚了揚手,終是昏了過去。
6
盛螢涵從那些往昔的記憶碎片中醒過來,驚覺已是嘉華三十七年的秋。
他們已經三年未見,他如今已是高高在上的君王,而這世上,早也沒了永明公主。
她一路踏過魚池,繞過水榭,走過禦花園中的百花園,她知道布吉在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