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龍皇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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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蘇域
楔子
諫元十五年冬至落了大雪,深藍天幕卻有繁星曆曆。
中宮殿內室深處卻驀地傳來一聲屬於嬰兒的啼哭,環繞於整個皇城上空的陰霾感終得以消減。然國師卻依舊負手蹙眉立於內庭簷下,任紛揚雪片沾濕衣襟。
得皇後召見方才恭敬入內,自宮人手裏接過模樣尚且不甚清晰的嬰孩,眉間紋路愈深:“殿下額頂灰暗,龍氣缺損,並不足以擔此江山重任……若是尋著同日出生的女童,腰腹一側帶有九龍胎記,方可解此憂患。”
禁衛軍卒在全城搜羅,然同日出生的嬰兒之中,並未發現腰腹一側帶了九龍胎記的女童。饒是暗中增派人手,卻始終一無所獲。
那年冬日很長,次年春天來得很晚。
壹
這年為皇家的儺祭總算落在萍鄉儺戲班子上,葉緩師父有好些日子合不攏嘴。葉緩亦高興,趁此契機向師父討來好些個京城裏滋味上佳的小食。
待到進宮那日換上戲服戴上樟木麵具才知自己這陣子吃胖不少,戲服有些緊,勒得她有些喘不過氣,正想著打退堂鼓卻被師父一把推上台去。
她透過麵具的縫隙匆匆一瞥居於高位身著黃袍的年輕帝王,瞬息的心悸畏懼後便和著鍾磬鼓瑟的樂聲跳起儺舞來。她生得高壯,手提長劍,扮的是威風凜凜的古獸疆良,虎首人身,是可銜蛇可食病疫的上古勇獸之一。
滿朝文武群臣命婦於座下,神情皆帶了些肅穆莊重地欣賞。辭樹卻扶額於龍輦之上,興味索然地望著台上不甚賞心悅目的舞姿。
逐漸讓他目光凝聚的是居於中心戴著疆良麵具的那人,輕裘長劍,跳得太過認真仔細,然而舞姿並無任何可圈可點之處,太過死板僵硬,方枘圓鑿的痕跡太過明顯,總之不是能叫人側目的姿態。
叫人側目的是那人周身湧動的生機。
明明是冰河墮指的冷冬,那人卻硬生生將這枯燥乏味的舞蹈跳出了盛夏的氣息。恍惚間讓辭樹愣怔,有那麼瞬息以為自己目睹了一個生命的開始及勃發。
他望著出了神,在鍾鼓聲漸次消匿時驀地起身,於周遭一片瞠目訝異之中邁步搶過樂師手中鼓槌。伴隨著刺耳且不尋常的鼓聲,是那人陡然中止下來的身影。
辭樹扔掉鼓槌,麵上依然是不動聲色的冷寂,然而無人察覺他隱於寬袍袖下微顫的指尖,而後他大步行至愣怔的那人麵前,於眾人屏息之中毫不猶豫掀開那人的麵具。
樟木香氣劃過紊亂了鼻息,落在視線之中的是一張漲紅了的汗津津的臉。
眼角眉梢有股女俠般的英氣,眸子濕潤而明亮,讓他初初複歸平靜的胸膛再度有長久不熄的悸動震顫。
他望著麵前這人,葉緩亦惴惴地呆望著傳聞中向來喜怒無常陰鷙冷漠的帝王。
辭樹因她這毫不掩飾的對視而微微蹙眉,凝視她一眼後複又轉身,行至兩步後卻又突兀道:“你留下,留在紫宸殿。”
葉緩尚且不懂這其中深意,師父他老人家卻蹣跚而來,領著她跪下,領旨謝恩。
俯身時她隻瞧見他急促的腳步,以及衣擺處華麗卻冰冷的紋路。
貳
他叫辭樹。舒軼告訴她。
舒軼是自兒時起便跟著辭樹的陪讀,大了些跟在年輕帝王身後處理些瑣事,倒也無人比他貼心忠君。葉緩這幾個月來一直跟著舒軼學著服侍皇帝。
辭樹不愛言語,大多數時候冷著一張臉,像是待在自己構建的那個冰天雪地的世界裏。她畢恭畢敬跟在他身後,為他撐傘遞茶,將他送至寢宮休息。
葉緩尚未十分清楚這宮中規矩,無事做時便抬眸去瞧帝王。他長得那樣好看,比坊間戲台上塗脂抹粉的美人兒還要美上幾分,若是笑起來,還不知美成什麼樣子。
她自顧想著,嘴角笑容便溢了出來,為辭樹撐傘的雙手亦微微輕晃,傘柄恰巧碰到辭樹的額頭,叫他猝然抬眸,撞進她含著暖意的眸子裏。
舒軼輕咳一聲,在辭樹身後對葉緩擠眉弄眼,示意她快跪下認罪。葉緩卻遲鈍,一副尚且不知發生了什麼事的模樣,麵對他那怪異的表情露出費解的神色。
她離辭樹也隻一尺的距離,大抵是少有的靠近。他這才驚覺麵前這沒心沒肺的姑娘胖了些,臉龐圓了一圈,個子也躥高了一大截,恍然有種與他比肩的架勢。
辭樹不知為何有些不悅,蹙眉緊盯住總算有所察覺神色不安的葉緩,難得出口問她:“你每日都吃些什麼?吃幾碗飯?”
葉緩暗想他怎麼連這都要過問,卻仍老實答:“嗯,紅豆粥,乳鴿湯,甜點也好吃,我便多吃了些,算不清有幾碗。”
辭樹凝視她,說不清心底那股將要被超越的危機感從何而來,隻是冷聲道:“從今日起,隻許你吃饅頭喝白粥。”
這話一出,自然再無人給葉緩肉吃。每日清淡的素食讓好動貪玩的葉緩總是挨餓,立在辭樹身側肚子亦咕咕作響,那人卻隻是微頓,依然將她忽略個徹底。不過半月有餘,葉緩生機勃勃的眉眼便耷拉下來,趴在柔軟溫暖的被褥裏掉了眼淚。
她越發覺得皇宮一點兒都不好,那個冷漠的辭樹更是惡劣糟糕。世上對她最好的人還是師父,她又想念京郊那家聞名遐邇的肉包子了。
舒軼是偷偷跑進來的,四顧逡巡了一遭才從懷裏掏出猶有餘溫被紙包包住的雞腿,遞給眸子發亮的葉緩:“我在廚房找到的,你快些吃,別被人發現了。”
葉緩狼吞虎咽的空當裏,他溫聲笑著注視她,悄悄與她說笑:“陛下一定是妒忌你快要長得比他還要高,才叫你餓著肚子的,陛下有時候其實挺孩子氣的。”
這個噴香的雞腿和這句同仇敵愾的安慰給了葉緩進宮來最初的溫暖。暮春時分,外頭的花樹長勢仍是恰好,她撕了雞腿上最好吃的肉下來,笑彎了眼塞到舒軼嘴裏。
他們誰都沒有細想,常年有專人把守的禦廚房,為何會平白無故出現一隻包好的雞腿,又為何可以讓舒軼有驚無險地順利帶出來。
叁
辭樹並不如表麵上那樣冷漠。
葉緩漸漸覺得,他的冷漠或許隻是一種習慣,一種為了擔荷江山臣子百姓的自我保護。而當他的冷漠有那麼片刻釋放下來時,予人的溫暖猶勝過如沐春風。
舒軼說葉緩年紀尚小太過天真不諳世事,加之對陛下的期待太低,故而辭樹隻是鬆口準了她吃肉便覺得他溫和近人罷了。
那日西羌進貢了好些民俗小食,香氣蕩漾著混入葉緩鼻息。饒是她再如何忍住饑腸轆轆,但吞咽口水的動靜還是叫辭樹有那麼須臾的微頓。
這動靜著實不小,辭樹再如何也克製不住自己用餘光去瞥她。她耷拉著眉眼,臉色有些黃,足足瘦了一圈,好似缺水的花草。他有片刻無言,亦覺計較如此小事的自己太過莫名其妙。她隻不過是個天性活潑的姑娘而已,如何能撼動他那久居上位者的自尊呢?
而舒軼卻已露出複雜神色哭笑不得地衝她擠眉弄眼,她近來也試著學習察言觀色,正想出聲道句抱歉,便見辭樹擱箸,抬眸凝視她:“剩下的你來吃好了。”
說是剩下,實則他方才動了箸。
這星星點點的溫暖包容讓葉緩將思鄉之情暫緩,跟隨舒軼學著做一個合格的侍從。端茶遞水,打扇翻書。得空時便和舒軼打鬧嬉笑,舒軼是個通透人,一見她露出悵惘神色,便想方設法弄些新奇好玩的小玩意兒來逗她歡喜。
葉緩問起來這些物事從何而來,他卻又支吾說不出話。
多虧有舒軼,她的斟茶技藝漸趨熟練,這日摘了新茶遞給辭樹還在幻想或許會得到嘉賞,自顧自想著得了嘉賞便要夥同舒軼出宮去瞧瞧,便又暗自遞給舒軼一個雀躍的眼神。
這個眼神被座上的辭樹準確納入眼底。他稍頓,心思卻已不在那色澤誘人的茶水抑或案上書頁奏章上,回想起方才見她垂眸時輕顫的眼睫,忽然止不住一陣煩悶。
她總是這樣光芒萬丈,罔視四季更迭一般地熱情著。舒軼接收到她的目光,亦靦腆朝她一笑,兩人那嫻熟的默契讓他怔忪,怔忪之餘卻又愈加煩躁。
粉色的衣裳襯得她肌膚似雪,目光順著脖頸往上……辭樹慌亂收回視線,暗自平複紛亂心緒,再出口時誰也不知他方才想了些什麼:“宮女的衣裳不襯你,”他稍頓,艱難地吐露自欺欺人,“往後便和舒軼一道著宮人服便好。”
葉緩猝然抬首望向他,而他假借批閱奏章躲開了她那幾分困惑幾分委屈的目光。
舒軼亦抬首,目光在他那稍稍顫抖的指尖上停佇許久。
肆
舒軼早已開始準備今年的秋試,跟在辭樹身邊的隨侍便剩了葉緩一個。沒了舒軼在一旁教導叮囑,葉緩便將那些擾人的繁文縟節丟開來,試探著與辭樹攀談幾次並沒有受到責難後越發興致高漲,絮絮叨叨說些宮外的趣事。
辭樹從不打斷她的絮叨,隻是在她談起自己兒時被賣到戲班子努力學戲的經曆,指間的筆僵在半空中始終落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