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泛彼柏舟(3 / 3)

從澄澈如鏡的皂李湖到漣漪輕疊的心湖。

叔伯異爨之後,我家也擁有了一條小船,頎長的身姿靜靜地躺在湖的懷中。父親特地做了一把輕巧的木槳,T字形的手柄和闊闊的槳板讓我更容易學會。第一次在父親手把手的教導下,熟諳水性的我天生有一種劃船的靈感,木槳輕抬,出水的槳板水滴滑落,點出均勻的水暈,一圈圈地追逐,疊加,我愛上了這種靜謐的波動,剛學會之際幾乎天天把自己置身於湖中。父親是靠這葉小船來釣魚捕蝦的,春水正盛,江南的水草豐美,正是鯽魚鯉魚散子的季節,父親那素白的尼線總會繃出一股沉重的力量,鯉魚上鉤了。岸邊的村人熱情地劃船挨近,用事先預備好的網兜協助父親撈起負隅頑抗的鯉魚,金黃的尾巴和著一團黃被放進船艙裏時,岸邊的觀望者才放下糾著的心,我也希冀著母親從集市上買回美味的零食。父親有時也用半圓形的網捕蝦,一手把蝦網沉入半人深的岸沿,一手用倒T字形的木具趕著魚蝦,快到網前時迅即提起網,在布滿網眼的水幕一一破滅之際,魚蝦拚命地跳躍著,父親用手靈巧地逐一分類放入船艙,每次父親總能滿載而歸。魚蝦在輪回裏代代更替,小船在水中依舊漂浮,漸漸長出了時間的青苔。

一切都在時光中老去,小船也不例外,而時光依舊年輕。

父親的小船開始蛀蝕脆弱了,一直虎視眈眈的湖水張揚地侵入船體,頭痛醫頭腳痛醫腳的補救無法阻擋小船的老去,父親於是把千瘡百孔的船頭鋸去,就像病人截肢以便延長生命一樣,依然不變的是小船還穩穩地漂泊在水上。丟失了一個船頭的小船成了岸邊異樣的一道風景。村子裏有一個傻子,一直自言自語著毫無邏輯的人事,他像我家的小船一樣引人注目。有一天他興衝衝地跑到我家告訴父親,小船被人打了一炮船頭沒了,我們聽得哭笑不得,驚異於他離奇的思維。殘疾的小船終歸腐爛在時間深處,變成了一堆生火燒飯的木頭,小船以解體的命運回歸於樹木的本身,以升騰的火焰完成了崇高的涅槃。那個傻子也像小船一樣,走失在某個擱淺的地點,再也沒有出現過。此後許久,我家也沒有過一葉木質小船。

漂失的小船並未消失,它始終在精神的海洋中懸浮。

如果說父輩泛舟是生活的逐求,試圖在饑荒的歲月中喂養每一個瘠薄的日子,那麼我們完全是一種年少的搏動,無意識做出了最優雅的舉措。船一旦與水貼近,個中的意蘊驟然如滴落水麵的油花散淡開來覆蓋了寬廣的空間。船不需要很大,張岱《西湖七月半》中的樓船太華麗張揚,蘊藏的精神表征會在堂皇之下窒息,隻留下虛空的精神疲倦;船上的人也不求太多,蘇東坡遊石鍾山時數人影行,少了獨自沉思的空間,協助鑄就名篇的無名船夫被遮翳在高大的身影之後。泛舟給人精神啟迪,承載精神內核,就需要靜謐的情境,屈指之人方可,甚至一個人甚至無人。泛舟水上才會彌漫出無比的殷憂、率性、蒼涼和深邃。就像泛彼柏舟,亦泛其流,心如麻亂的情緒在胸中反複纏繞糾結。

——像王子猷雪中買舟夜下,乘興而行,興盡而返般率性。

——像張繼在月落暗沉的楓橋邊,霜天悲鴉,愁火點點的舟上,抒寫了千年的淒涼與落魄。

——像柳子厚描畫出的在大雪封路的冷天,蒼茫的宇宙間微微一點,寒江獨釣的漁翁,自然的無窮與人類的渺小形成了極大的反差。甚至荒郊野外無人擺渡的孤獨之舟,在春潮中升沉著,堅守著一個叫岸的地名。

泛彼小舟,舟至中流,它原來並沒有那麼輕盈,承載著精神的重量穩穩地篤定在文字的水流中。這種精神如柏木般柔韌、紋理均勻、不浸潤,並且散發著幽微的馨香,我深深地愛上了木質小船,那一葉熟識的小船開始一直漂行在我想象的水麵上。

泛彼柏舟的念想逐漸蔓延開來,木質小船時常會在心的角落裏隱現。後來家裏又購置了一條水泥鋼筋澆築的小船,灰白的外形和笨重的軀體勉強延續著家裏有船的軌跡,吃水很低的船體無法在搖晃的微浪裏自由漂移,汙染的泛濫渾濁了天空的淚水,我怎麼也找不到泛舟的情致了。再後來,父母離開鄉村老家無法照料水泥船,船在大雨滂沱的夜晚沉沒了,開始在水底生出鏽斑和苔蘚。母親一提起船十分惋惜,我卻莫名欣然起來。在水泥船沉眠的地方,木船漸漸浮出水麵,載著厚重的精神養料又開始在我心裏漂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