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泛彼柏舟(2 / 3)

泛彼柏舟,亦泛其流。打造舟船是以前家裏的一樁盛事,隻是木材不全是柏樹。當時做船匠是一項吃香的手藝活,村人時常有延請他們造船的,完成一件成形的作品需要些時日,主人依然不折不扣地款待他們。造船一般用檫樹,檫樹生長周期短,木質優良,內中豐富的油脂使得耐水蝕性良好,村前村後的山地裏長著很多挺拔高峻的檫樹。為了使材料直且長,那最好是直衝雲霄的喬木型茶樹;退而求其次也用鬆樹的,那揮發著香氣粘稠的鬆脂是一種防水的好原料,隻是鬆樹多曲折,不適合主體的船板。當然上乘的木質非柏樹莫屬,堅韌的質地,軟硬適中的木質泛著幽微香氣,極強的耐腐性能延長船的壽命。但村裏鮮有如此豐碩的柏樹,所以頂多在容易磕碰的船舷和船尾用柏樹作料,拚打出一葉精美絕倫的小船。船匠一來全家就忙開了,準備好的木材被鋸成合乎規矩的厚板,細碎的木屑沾染著木質的氣味悠悠地在家裏飄蕩。在主體的長板拚合的時候需要人手,強壯的小夥遵照既定的弧度按著木板,船匠找準時機用木鑽旋出一個斜深的細洞,然後馬上釘入一枚比牙齒根還細長的船釘,借助外物把釘帽擊入木材內部。如此重複,在幾十枚釘子的固定下,幫手可以鬆手暫歇了。即使又日曬風幹水浸不複回形,釘子牢牢地堅守著自己的位置安如磐石。木板一塊塊地拚接上去,船艙出現了,船舷按上去了,船頭船尾的橫木鋪釘牢固了,剩下的便是細致活。嵌板縫和抹桐油是很關鍵的步驟,板縫用攪拌著石膏桐油的麻線填充,不浸潤和繞成一團的優勢讓船外的水無隙可乘。船匠用鑿子一錘一錘地敲實放在縫口的麻線,待完全充實之後外麵再抹上石膏,通風陰涼處晾若幹天後就可以塗抹桐油了,這是一種大手筆的工藝,幽香的桐油味彌漫在船的邊沿,散逸開去老遠就能聞到,村人憑此可以預測某某家的船多少時日可以下水了,皂李湖中又會多一葉漂移的新鮮桃葉。

家族一直有小船,父親兄弟四人自小捕魚,說起與船為伴的歲月,父親臉上浮現出辛酸與苦楚的神色。父親是老二,年輕時和伯父共撐一條船去外江捕魚賣魚。他們往往在村子還沉睡著的黑暗中,帶上奶奶準備的幹糧用木槳撥一曲旋律如天籟般的樂音,彌散在濃黑的夜色中。冬天尖利的北風透過稀稀拉拉的蓑衣刺入溫熱的肌膚,腳下的套鞋蹚著冰水,整個人瑟縮在船頭,用固定的動作激發著熱量。父親撐船後梢,伯父負責撒網,船劃到較為開闊處穩穩留住,漁網像從一個端點射出的扇形蓋向水麵,鑞子沉著漁網的邊沿降入水底,父親劃船配合著伯父拖起浸漬著冰水的漁網,檢數著垂死掙紮的魚。父輩的泛舟儼然是為生計而奔波,喪失了士人泛舟的優雅光環,也不是吾儕恣肆放逸的青春放歌。有時候他們很晚才返回,饑餓的胃狼吞虎咽著焦香的鍋巴,緊接著喝一杯水,膨脹出了父親現在疼痛的胃。泛舟在父親的記憶中承載著一段艱辛的歲月,船的吃重線一定接近那柏木質料的船舷。

小船一直在蕩漾著,從水瘦山寒的隆冬到草長鶯飛的春天。

從晨曦微露的清晨到暮色濃重的夜晚。

從明清文人的詩文到窘迫的饑荒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