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彼柏舟
散文
作者:顧相棟
那葉輕盈的小舟一直漂在我而立前的時間海裏,甚至更久。
水是天空流下的眼淚,大地寬綽的手掌承聚出一麵晶瑩如碧的湖;舟如飄落的秋天的羽毛,緊緊貼著水麵不會浸潤:湖在舟懸浮的身下,舟在湖柔軟的心裏。
湖和舟是鄉村老家永不褪色的元素,架構成動靜和諧的畫境。雨季豐沛的水彙聚在虛懷若穀的湖中,委蛇的湖岸似素描濃黑的邊線沿著山腳的紙界一路勾來,突出的是墩,凹陷的是灣;四麵環水而高起的為獨山,舒坦開身體如浮在水麵的是湖田。水麵上輕漾著層層的碧波,那是一叢叢鮮嫩的菱角兒;遠望去,荷塘裏擎著的一柄柄渾圓綠傘,好遮擋荷苞羞赧的神色;緊挨著湖田剛剛熄滅了一場油菜花金黃的燃燒,幾粒黯淡的火星被飽滿的成熟吞滅;苗條的蘆葦高傲地搖晃著思想的腦袋,卷著褲管蹚在水邊;溫婉的群山和水中的倒影一樣平靜。從水麵到天空的立體空間裏,一切景致都規規整整地靜默著,隻有散落湖中緩緩漂移的小舟應和了湖微微的脈動。它們如一張張枯萎的葦葉有序地在水麵挪移,從容而悠閑。舟上是晚歸的漁者,嘴裏叼著一根煙,氤氳出淡淡的煙圈。木槳每一次有節奏地劃動,在身後畫出一圈圈擴大的水紋,漸行漸沒,歸於愈合的平靜。舟也叫小船,湖因小船的存在而更彰顯活力。
我常常迷失於這樣的情景,在每一次對湖的矚望中。
在鄉村我習慣站在高聳的岸邊眺望湖,點數湖中那依舊漂移不息的小船,目送它們依依不舍地離開停泊的湖岸,一路吻著水麵,或者聆聽它們拍著湖麵哼唱歡樂的歸歌。我樂意向你描述這樣的畫麵:清風拂麵,天色半明,晚霞如包紮在傷口上滲出殷紅血跡的棉布,在湖麵輝映成一叢絢爛的花,倒影中雲天相接處漂來一葉唱晚的漁舟。靜寂的河埠頭在小船靠岸的那一刻重新恢複了喧嘩,人們圍著小船看著艙裏的魚一尾尾落進網兜裏,有時也買一條來豐富晚餐的鮮美。小船在卸完一天的收獲之後,埠頭稀薄成一片安靜,船牽動著村人的神經。
我的青春年華有一部分在船上度過,那漂動著的小船未曾遠離。小時候最喜歡呼朋引伴撐一葉舟船,用羸弱的臂膀揮動著同樣瘦弱的船槳,犁開天衣無縫的水麵和密密麻麻的菱角兒,時或順勢撈起一朵,窺視隱藏著的果實,紅色的四角菱在翻開綠色的葉片之下晶晶閃亮。有時也拚著初生牛犢的蠻勁,爭渡爭渡,闖入藕花深處,折幾個子實飽滿的蓮蓬作閑暇的美味。我們也會劃到湖心把小船牢牢地固定住,然後縱身躍入清涼的湖中暢遊。或者停靠在湖東岩石砌就的粗糙的岸邊,用蚯蚓作引子釣蝦,水世界裏的呆子很貪吃,我們總會收獲頗多。在最有耐心的時刻,就把小船撐進厚實的水草中,站上船頭在水草中鉤幾個洞,撒上一把米來釣魚。我的青春漂浮在水上,充盈的水分讓歲月更加滋潤。湖是一片天然的樂園,船是快樂的工具,我們聽著青春汩汩在船底回響,這種水流的聲音依然在心中縈繞。
泛舟湖中的悠遊並非我們始作,人性對湖和船的天然親近在曆史上留下了行行漂移的足跡,也許就從湖形成的唐代貞觀年間伊始,湖麵的平靜抹煞了曾經喧囂的存在,就連開宗皂李湖八景八詠的莫嗛甫也沒有泛舟的詩歌,而明代陳繼疇的泛舟例外地流傳了開來。明萬曆年間中進士的陳繼疇是上虞豐惠人,曾任江蘇泰興知縣,勤政愛民有美名,泛舟家鄉的湖中,麵對眼前花香暗浮,小舟輕漾,飛鳥翔集的景致,怡然忘機,傾情寫到:“尋芳蓮豔浦,弱水和香浮。畫艇輕輕棹,煙波處處收。日須橫赤鯉,風片落蒼鷗。晚氣侵樓遠,忘機付碧遊。”(《泛皂李湖》)此後更多的文人雅士周遊於湖山之間,盤桓曆覽,或步行帶廚而隨,或操舟載酒而往,可以牽扯出一長串名字:劉鵬、葉砥、曹章、宋璿、車林、錢汝紳……“漁舟泛泛搖溪藻”的雅致定格在有韻律的文句間。我們青春的泛舟印合了一次次高雅的足跡,追隨著古代士人的閑情軌跡,讓青春在小舟中飛揚。
漁事的季節是最為喧囂的季節,汛期的皂李湖總是洪水泛濫,近乎淹沒湖通向四十裏河口子攔著的竹箔。湖水滿溢,魚兒隨著水流逐流,碰到竹箔時會自然躍出水麵,絕不輸“蘭溪三日桃花雨,半夜鯉魚來上灘”的壯觀。那時捕魚隻需搖上一葉小船,帶上一杆魚叉,在箔邊一停,魚自會投入死地。這是一個舟船聚會的節日,天還蒙蒙亮,水麵上升騰著潮濕的霧氣,為了在箔邊搶得一個有利的位置,村民們早就千舟競發,見縫插針艱難如晨曦地從厚厚的雲層罅隙中透漏出絲絲光亮。陽光初露時是魚兒最活躍的鍾點,潑喇作響的魚躍聲,人們的驚呼聲、搶奪聲,夾雜著魚掙脫之後的唏噓聲在周遭喧囂綿連成一片,水依舊不急不緩地向湖口流著。魚遊動中碰到竹箔用力一躍,運氣好的落在船舷之間,或者在薄薄的水草上翻一個身隱入草底;有的重重地摔在船肚裏,零落一地腥臊的鱗片,翕張的腮口滲出鮮紅的血;有的落在厚厚的草蓐上掙紮,魚叉迅即地飛向柔軟的身體,魚兒被高高舉過頭頂,在痛苦中仰望從沒有見過的天空。抓到的多為鰱魚、鱅魚。漁事開頭幾天很旺,依據水情可以持續一周左右,村民們苦苦地守候總不會空手而歸,他們用手指穿過魚腮提著魚,自豪地走過湖岸,走過欣羨的目光。小船是連成一排的,我們可以從這頭踩著輕晃著的小船渡到彼岸,艙中的青苔踉蹌不了奔騰的腳步。漁事隨著水流的平靜而平靜,聚集的小船三三兩兩地回到原先停泊的埠頭,那一場場遙遠而切近的記憶慢慢擱淺在時間的礁石上,顯露出無人觸及的靜默。而今氣象預報準確,水利樞紐完善,湖水再也不會輕易漫溢,兒時熱鬧的季節在繁華退卻之後歸於沉寂,交由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