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化文書舍(2 / 2)

因為那天的氣氛,使我整個人的精神好是充沛,這無端讓我想起林和靖曾以“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來給梅花寫詩的。個人的思想簡單到三兩束,斜斜橫於半空。空氣呈現出一種澄明的質地。因單純而有包容萬物的氣量,善與惡因此被放大,眼睛明察秋毫,思想彼此觀照,一股巨大的督促之力因此而產生。

後來我又反複的咀嚼朋友的話,的確對極。思想睡眠很輕巧的就接通了天地。莊子倡導無為,所以能夠逍遙。簡單與安靜了,方能讀出世間的有情。每周去書舍聚會一次,有意把個人身上的灰塵拍打掉一些,包括拍打掉那些華麗而繁縟的圖案。化文並非在玩倒裝的遊戲,而今“文”確實已到了非化去不可的地步。自古至今。“文”一直是一枚巨大的隱喻,如藏在紙上的一把鋒利的刻刀。天地被他刻畫分成無數方的小格;《尚書·舜典》裏早就說了,經緯天地,曰文。文在開始也是好的。隻是到後來。由“文”而衍生的各種門類的標準、細則太多,反而把人給捆綁束縛了。而今的文負重太深,化去了為好,一棵樹,由樹幹轉向枝末,正是末世的征兆,纖細了東西,豈有不滅亡的理呢——凡此種種,都是因為不懂得疏曠之美,而種下的種種孽根!

看馬蒂斯(Henri Matisse)的線描人體,最大的收獲:簡單才能夠豐富,畫麵上能夠讓人活過來的線條,就那麼寥寥數筆。生活中許多事物張開巨大的羽翼,許多人被它龐大的陰影罩住。稍微明智的人,看出了其中重複與堆砌的部分,於是該剔除的剔除,該合並的合並。事物複呈現出清朗的麵目。那個下午天氣清爽。青山湖畔楊柳成行,許多人蹲在陰涼地裏垂釣。岸邊的化文書舍中語言像一些堅硬的金屬在互相碰撞。我安靜的坐在靠北的藤椅上。明一的整個身體背窗,正在給茶壺裏續水。開始我也是認真地聽取每個人的發言。語言凡在幽默與睿智之處就獻出掌聲與微笑。後來聽著聽著,思維便幽幽下沉。變得一片混沌。語言的輪廓線徹底被衝淡。顯示出來的無非是一些高高低低的曲線。很像馬蒂斯繪畫時候所用到的那些線條。我看了一眼明一,因為背光的緣故,他臉部一片暗色。我想起這些線條的起伏正好與物理學中說到的“頻率”極其相似。後來我發現隻要抓住了這些頻率,那些言語者的魂——輕而易舉地也就被我抓住了。我甚至可以閉上眼睛,來猜想他們的麵部表情與思想上的變化。根據這個。我發覺這個世界上的人遠沒有之前我想象的那麼多。許多人說話的頻率是相似的。完全可以像紙一樣的重疊起來,壓縮成為一類。如此一來,世界必定將不再那麼喧囂。一切都都將會是清明的,自在的。回歸到舜堯的時代。

沒料到事情有那麼巧。那天在書舍唱歌。居然又與“頻率”這個詞當麵撞見。合唱的歌曲當中,有許多我之前根本就沒有過接觸。與詞不但一無所知,曲子也到底是亨不像的。那天我混在人堆裏,歌聲響起,嗓子眼很自然的就一把傘似的張開了。一曲《茶道之歌》,照舊不會唱。可這些人身體裏暗藏的頻率,於今已然是被我吃得很準了。我發覺歌聲像山丘一樣高高的矗立在那,我將嗓子裏的聲音盡力地朝上麵碼。盡可能的去夠著它的高度。我想隻要把聲音藏在裏麵,而不為人知,我的願望就基本上實現了——如此一來我必將加大這團聲音的分量,很隱蔽地加大著它。並非像刺刀似的直刺進去的,破壞了它內部的結構。

那天與明一坐在三樓喝茶,窗簾並沒有拉上。聽著樓梯響,接著上來了幾個麵龐很亮麗的人。原來也是明一的朋友,來自於商界。他們看到樓上有燈,窗子上還印著一大片明一的影子。所以就想著上來蹭茶喝。我覺得商賈這個群體是很有必要坐下來喝點茶的。因為世界的喧囂多是由他們引發。現在大家一談及文化,就覺得繁縟與奢侈了。我覺得文化真不該是件生搬硬套的東西。首先你得好好地去理解它,是否擁有,擁有多少是另一碼事。一個不懂得從古玩中尋找趣味的人,看見一件商代銅鼎也依然會與一堆錢幣畫上等號。我想隻有把文化嵌入生活,使自己成為它的一部分,文化才有可能衍變成民眾的信仰,使這個民族享有內在的支撐。盧梭認為寓言會把純樸的小孩子教得複雜,錢老的意見卻與此相左。他說寓言恰恰是把純樸的孩子教得愈發簡單了,簡單了,就愈不能適應這個社會。若按錢老的話說,我想寓言最應該去為那些一派正經的大人準備,因為人間的悲喜劇多數是由他們來導演的,某種程度上說,世界之所以渾濁複雜,他們有逃脫不了的幹係。假設書舍的茶水真能夠把人心淘洗得簡單。那些手上捉著城市脈搏的人,是必須來這兒喝喝茶的,順便享點清福,聽聽明一兄的準備的茶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