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炭書表謝(3 / 3)

茶樓說書人結束了“三國第一劍士木隨”,開始了新篇“風朝寶樹皇後傳奇”。這兩位人物的故事早已不新鮮,卻是茶樓中最長久的話題,正如灰姑娘的故事對於小女孩那般,承載著平民對未來的憧憬和幻想。

然而,客不會如此。

魂魄不會做夢,卻依舊會聯想思考。天意總會製造諸般無緣錯過,巧合的永遠不會是天意,而是人心的無意因果或是刻意安排。

鋪開的紙張上素描漫畫一個方框接一個依次放映。

暗轎中被抱出一位孕婦,一男一女兩個侍從急忙撞開一戶人家。

街巷一居住房中亮起燈火。

房主驚叫,半夜起身披衣下的腹部高高隆起。侍衛將轎中孕婦輕放在床,提劍出房守在院中。

房主挺著肚子慌忙出入,和一位老婆子燒水遞水。

侍衛手中劍揮出,牆頭墜落一人頭。

鐵盆咣當墜地,房主驚嚇摔倒,捂肚喊叫。

又是一陣匆匆腳步,老婆子嚇得不敢再暈,女侍從在床前手忙腳亂。

一陣哇哇哭啼,女侍從抱著一嬰孩欣喜地連連告天道謝。老婆子抱著另一嬰孩手足無措,掐臂膀拍屁股,嬰孩卻沒動靜。

房主悠悠轉醒,看見老婆子遞來的嬰孩,驚恐中啼哭不絕。

突然涼風於室中央兀起,一片楓葉卷起砸在房主懷中嬰孩身上。

嬰孩驀地睜眼,直望房主,卻仍是不哭。

房主驚叫撒手,嬰孩滾落在地。

滿室皆驚。

老婆子慌忙撿起嬰孩,褶皺的臉上一片憐惜。

女侍從疾步上前,檢查另一嬰孩的生死。

老婆子懷中的嬰孩驀地轉頭,毫發無損不哭不鬧望向女侍從懷中嬰孩。

女侍從急退一步。

房主驚恐更盛。

老婆子驚喜萬分,再次將嬰孩遞向房主。房主退進床角落,驚恐而不敢接。

老婆子滿臉怒氣,卻將嬰孩溫柔小心地抱在懷中。

晨光初現,轎中女子和侍從帶著嬰孩離開。老婆子懷中的嬰孩飛起,是一隻展翅的小雁子。

末了,加上一行小字:

“人間路上快樂少年郎,而路隨人茫茫,茫茫中未來不知去向,便願,後會無期。”

撒開炭筆,客終於支持不住,趴在紙張上沉沉睡去。即使是窗底下忽然傳開王婆子的大呼小叫聲也沒能幹擾三日未眠後的沉睡。

樓梯輕響,藍無敵神態清閑走上茶館二樓。雖換了藍衣,穿上最普通的青色布衣,吵鬧的茶客沒一人望來一眼。小廝同樣沒過來招呼,隻趕忙去端茶和酒。這位是常客,自第一次出現,三月來便經常坐在窗旁喝酒吃茶望景。

今日,另一位穿藍衣的和他的崇兄弟恰巧也在。

姓崇的雖沒刻意往藍無敵那望,卻低著頭一臉好奇地問,“謝表兄,你說那個小子怎麼不穿藍衣啦?”

姓謝的把茶盞重重一放,頗為不耐,“你自己好奇,自己問去!”

姓崇的撓撓頭發,“我隻是隨口問問,隨口問問。”

姓謝的哼一聲,“隨口問問?我倒沒見你對鎖芳院哪個姑娘這麼好奇過。怎麼?改口味了,那小子到是長得比姑娘還漂亮,值得!”

姓崇的吸一口氣眼一瞪,“我說兄弟,你咋如此汙蔑我?我隻是覺得那個小子有點……”

“有點什麼……”

姓崇的卻閉了嘴不想再說,“算了,我知道你看不慣那小子,心底也嫉妒他。”看見姓謝的又要開口發作,連忙道:“你是我最好的兄弟,咱倆如何不了解彼此?就是女人都共用過,有什麼要瞞我的?”

姓謝的吞下一口茶,憋著氣不說話。

姓崇的歎口氣繼續道:“那鎖芳院的風鈴,我知道你喜歡,省了吃酒買肉的銀子送她珠釵首飾,說笑話講故事愣是扮了說書的想博她一笑。單說此,那風鈴就忒不知好歹,當眾落了你的麵子,這種煙花女子,你又何必與之糾纏?還惹上不能惹的人?”

姓謝的啪的一下又重重地將茶盞砸在桌上,“不能惹的人?”隨即覺得兄弟句句為自己著想,便忍住怒氣,開口道:“那小子又如何了得?你說說?我本是想說樂子逗風鈴笑,便向她講在茶樓遇見一個穿藍衣拿著纏黑布破劍的窮小子,講這小子忒沒臉皮學人穿藍衣裝風流,被小孩用石子砸都沒膽下去。你說說,我這講的是不是事實?可奇怪這風鈴怎麼回事,沒甩我一句掉頭就走,還說那小子是她相好?以後不再見我?”

姓崇的趕緊為姓謝的倒一杯茶,“兄弟你就別再為這種女子生氣了!什麼相好?準是她嫌棄我們不是那等大富大貴人家,胡亂謅來打發我們的。誰若有大把銀子,就是她相好!”

姓謝一拳重重地垂在大腿上,唉聲歎氣了好一會才恨恨地道:“兄弟說的沒錯。但這等羞辱,我咽不下!如若有一天逮到機會非得讓風鈴哀求著自動滾到床上!”

姓崇的看著姓謝的仍不死心,有些無奈道:“風鈴隻是妓女,想怎麼著就怎麼著。可是,這小子我看不是普通人,兄弟你最好……”姓謝的一聽不服就要站起來,姓崇的看他像是要找那小子麻煩,連忙拽住他,急道:“不提這事,不提這事,兄弟你可聽說鎖芳院死了人還被鎮守軍包圍了?”

姓謝的本一股怒氣,聽到這卻吃驚不小,“那風鈴有沒有事?”話出口又有些尷尬,在兄弟麵前為一妓女如此擔憂掛念實在難堪,轉口問:“哼,那這次豈不是機會?你且詳細說說這件事?死的是誰?”姓謝的得知死的是鎮守大人心下更加吃驚,仔細聽著兄弟的描述,倒暫時將令他生妒生恨的小子拋在一邊。

藍無敵走過二樓中央時與姓崇和姓謝兩人最遠隻隔一桌客人,他卻似毫無察覺般徑直走到平日坐的角落,自然地坐下,對著一個趴桌而睡的小人。

小廝端著茶水酒水而來,看見桌上黑炭痕跡,正要叫醒小人質問,卻不料藍無敵向他看來一眼,頓時渾身發毛,放下茶酒急忙跑開。

那一眼滿是威脅凶殘,讓人覺得這麼斯斯文文的年輕公子是刑場中上身赤裸舉著屠刀的莽漢,一刀揮下,人頭落地。

藍無敵收回目光,眼裏哪還有凶殘,一點點笑意如陽光下的河麵波光粼粼。他抽出那張大紙,神奇的是一絲摩擦的聲音也沒有,就像紙張上下麵挨著的手臂和桌麵均被抬高壓低,偏偏他卻是一副極為小心翼翼的樣子。

他略微掃一眼便似乎沒了興趣,雙手拇指與食指捏住紙張邊緣平舉,擠眉咬牙似是很艱難地將紙重新插進手臂與桌麵間。然後望向窗外,手指卻不由自主地摩搓著那纏著黑布似棍似劍的兵器一端。

一點冷光,在暗影中如天際星子,微弱卻教人直覺更加銳利。但那布滿毛細血管的溫熱指腹,光滑不見破口血滴。

姓崇的講得口渴,目光卻有意無意向藍無敵瞟來,湊上嘴邊的茶杯一斜,茶水濺了半張臉。姓謝的正聽得仔細,倒也沒發覺,兀自嘬一口茶沉思。姓崇的趕緊擦掉臉上茶水,胸腔裏的心髒卻不住撲通撲通跳得厲害。他曾去左重城左翅枝學過三天武功,雖然隻是三天,但在這塘頭鎮足可以橫著走。剛才那一幕他瞧得真切,盡管那小子臉上表現得很小心艱難,但那紙很是劣質,隔得如此遠還能瞧見上麵的黃渣子,那小子能抽紙而不發聲,又能重新將紙插回,教他功夫的左翅枝教頭都做不到!

不行,絕不能惹這個不知來曆的小子。姓崇的急切地看向他的兄弟,卻見他正沉思不語,顯然還在惦記剛才的事,隻好忍住勸說的話,心下卻打定主意以後要寸步不離他的兄弟,以防萬一。

忽然樓下吵鬧了起來,傳來一個婆子和小廝的爭吵聲。

趴睡的小人全身一抖,仿佛睡夢中突然被什麼揪住而不住踢打。腳趾踢到桌腳棱,疼痛中小人悠悠醒來。

我醒來時仍不自覺抱住頭,好一會才反應到那種腦漿漲破的疼痛已不再,隻左腳腳趾有些疼,手臂大腿有些發麻,全身有些疲倦而已。伸手揉揉腳趾,卻驀地發現淺口納底布鞋變成了不知什麼動物皮毛做的長及小腿肚的深褐色靴子。接著發現垂著的兩麻花辮變成了一根高高紮起的馬尾。再接著摸摸懷裏的小布袋,眼珠子越瞪越大。

“姑奶奶我遭賊啦?”

我不可置信地將小布袋掏出,裏邊倒翻出來,仍是一個銅板子都沒瞧見。我驚疑中出離憤怒了,倏地站起,板凳咚一聲翻倒。

二樓茶客齊齊向我望來,說書的因被打斷,很不滿地瞪了我一眼。

我憤怒中又受巨大驚嚇,“姑奶奶的,我什麼時候來這了?破小廝沒把我趕出去?”

憤怒和驚嚇中,我不可避免地忽略了那把我喚醒的聲音。

眾目之下,我有些惱羞成怒,瞪著眼睛目光在每一張或嘲笑或不滿的臉上慢慢移過,最後落在了對麵人身上。對麵人望著窗外,我的目光便匆匆離開,心想著被子底下的錢還在不在?這麼一想,便再也按捺不住,瞥見桌上寫滿畫滿的大紙,一把抄進懷裏,飛奔下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