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風鈴草(1 / 3)

原來今日是我的生辰,母親依舊離去,我卻不能虧待了這一年隻這一日的誕生之日,一年隻一日,任何人都能否定,唯獨作為這奔跑的生命之主的我,於百般莫測境況中,堅持著勇敢奔跑下去。

深秋深巷下夕陽,被母親棄之不顧的那一天是我的生辰。沒有長壽麵,沒有祝福語,我卻在驅趕著一隻欺負過我的雜毛狗的奔跑中,和一塊同年同日生的木頭,學著說書人口中的江湖範兒拜了把子。不過由於兩方對誰大誰小爭執不下,兩方又都負氣地不改變對彼此的稱呼,於是他依舊叫我雁子,我喊他木頭,不時在前頭加個爛字。

時光總是飛快,塘頭鎮中早市依舊,來往的都是行旅匆忙的腳步。誰脫下了布麵薄墊方鞋換上了金絲銀線緞麵的長靴,誰又跛了腳斷了腿顫顫巍巍,混在這三米寬青石路上的踩踏浮沉世事裏,今日總是像極了昨日。

對於我而言,今夕與昨日的區別是,王婆子刷新了前一個月敗光夥食銀子最短時間的記錄。這個月打頭的第二天,我不曉得夥食銀子有沒有在王婆子的腰袋裏捂熱,但我的雙眼,見證了油裏油氣的懶漢張對王婆子拍了一下屁股,捏了一下腰,吧唧一下臉蛋,轉過身手掌上便托了一淺紫色繡袋。懶漢張那麼自在暢意地無視我瞪著他的大眼睛,玩兒似的衝王婆子回眸一笑,自敞開的遠門閑散著步子遠去了。

我心黯然,終明白倘若是我對王婆子拍屁股捏腰子親臉蛋,或是撒嬌討好,也是換不回一日三餐的飽,後被暖襖的溫滴。因為我不是一個男人。王婆子雖不說日日辛勞,可在她最芳華的年紀,遭遇過不幸,流過浪亡過命,之後寄籬人下,再之後又照看我這位運道實在不怎麼好的破孩子。王婆子眼看著自己的小半輩子逝去,臉上的褶子漸多,現下又添幾塊灰斑,人生苦短,難耐的寂寞如野草般瘋長。隨著寂寞的野草瘋長搶奪心髒的養分地盤,曾經對於父親那些少女的心事終於迅速枯萎凋零。王婆子用銀子養著懶漢張,買來所期盼的春宵軟語,這其實和男人花銀子進窯子一個性質,且無疑對王婆子來說更加現實,那些深閨少女戲語巧顏下的夢中囈語,於無家失親的她而言更似琉璃盞中套著的夢。

不知何來的黯然與不知何來的對於蹉跎世事的感傷,恍惚間卻又憶起街坊四鄰唯一看得起我雁子,讚成自個兒兒子同我往來的胖陀大媽形容我的話:“如若不是知曉這街上有隻小雁子,憑著我家那潘小子說起雁子教的那些道理,我還以為是他得了大仙兒保佑,遇上了高山中得道的老師傅。”

我好奇地問:“那老師傅長得很像我嗎?”

胖陀大媽咧開嘴笑得動靜很大,“像像,尤其是這小臉皺的褶子,一模一樣!”

老師傅是祈山寺裏的住持,我很希望能親眼見一麵,看看我倆是不是連臉上的褶子都像。

恍惚中摸摸皺起的眉頭,結合剛才對苛待自己的王婆子的一番悲憫,真是有些像悲天憫人的僧人。

會不會是私生子?老住持的私生子?

我幾分苦笑幾分嘲諷,竟是寧願接受老和尚私生子的尷尬,也不願承認被拋棄的事實嗎?

“雁子?剛和你說的事,你怎麼想?”

我一驚,腦袋上方王婆子的褶子臉湊得越來越近。我緊著腰連退開幾步,悲憫之心我有了,可入世救世之決心,我還沒有。王婆子褶子臉擠出一堆笑,不是討好,而是哄騙。

我直退到院門扶住門板,才勉強也擠出笑來:“我剛剛沒聽清,想著自己是不是老和尚的私生子……你剛剛說什麼……”

“私生子?”

王婆子愣住,連因擠笑擠得多出來的褶子都忘了鬆開。灰黃的眼珠子定住,卻不像在看什麼事物。

我屏住呼吸,一點動靜都不敢發出,我知道王婆子在回憶一個故事,一個在我一生中第一次睜開眼之前發生的故事。

良久,王婆子回過神,灰黃的眼珠在我的臉上轉了幾圈,似又被什麼攪得更渾濁了些。

“雁子,是不是想念爹娘了?”

王婆子仍勾著腰把褶子臉湊在我臉前一寸的地兒,神色卻是我沒見過的凝重。

我一瞬不瞬地盯著她的褶子臉,點了點頭。

王婆子摸摸腰袋,凝重的神色褪變成幾絲尷尬,站直身吞吞吐吐一番,便要走進廚房。

我理了理她話中的意思,是:雁子,你要先去賺銀子,以籌集去左重城的盤纏和夥食費。鎖芳院的紅姑不錯,給的差事輕鬆來錢又快。

鎖芳院是妓院,在塘頭鎮裏是唯一一家二十四小時營業,領全勤獎的妓院。

我從來不歧視妓女,如若歧視,王婆子就是我歧視的第一個對象。妓女曲迎奉承軟語媚眼,這些隻是身世不堪的她們謀生的手段,廣義上也屬於“勞動者”。而我這位童工,去妓院洗衣幹活,也隻是勞動而已。勞動者光榮,我心下狠狠鄙視不事生產的王婆子,便很淡然地決定前往。

王婆子掀開布簾時腳步卻是一頓。朝我晦暗莫名地望來一眼,“雁子,前些日子來的白白淨淨的小子,你離他,離他們家遠一些。”說完又忍不住加了句,“別到他們家裏去。”

我對上王婆子那灰黃的雙眼竟是一愣,突然覺得那雙眼睛望著我時,那因渾濁而深淺不知,深藏的憂慮是為著我的。

雞鳴聲起,天際微微青亮,沒有朝霞也沒有日光射穿屋後幢幢漆黑樹影。街巷拖曳的腳步聲起,“梆!梆!梆!梆!”報時聲響。

“呼……”

舒氣聲輕微渺小,厚重的木盆中清水浸泡著青紫粉綠衣裳。我立在一旁,來回搓熱了手,苦著一張臉猶豫著、戀戀不舍著最後義無反顧地將手伸了進去。

“嘶!”

冰涼徹骨!第一反應是抽一口氣,第二反應是閉緊嘴巴,這抽來的氣一如木盆中清水般涼。我皺緊眉頭,手下隨意扯來一件衣物,在斜靠在盆沿上的搓板上迅速、猛力地搓。

化悲苦為動力,化動力為力氣,化力氣為熱力!

我搓,我搓,我搓搓搓!

我洗,我洗,我洗洗洗!

手掌彎曲,手心窩起一掌心的水,澆在搓洗的紅花纏枝布麵上的一枝花上。水已不是清水,混著汙穢與零星泡沫,順著搓板緩緩流入盆中。那枝花去了汙漬恢複鮮嫩的紅色,我突地悟出一些道理,即使是被汙染了的水,也能衝刷汙穢,泡沫乃虛幻之物,一觸即碎,卻能軟化開最油膩頑固的汙漬。如是,汙水和泡沫,棄之可惜。

而我現處的境況,空氣中彌漫開的巧言脂粉氣,和冰冷寒風,會將我這樣的小身板,衝刷開怎樣的明天?

明天,該是領工錢的日子吧?上回那段書好像還沒說完,真是期待。

額?感覺有什麼扯著屁股後麵的兜?

扭頭,一副狗嘴從晾掛的紅色被單中探出來,鮮紅的顏色襯著那黏滑微卷的狗舌頭,生出一股森冷寒意。我唬了一跳,額頭滲出的汗沾濕發梢,冰涼得像被濕滑的狗舌頭舔過。

被唬了一跳的我,怒不可遏,手中的纏枝花衣扯得筆直甩開半個圈,水珠沿著切線的軌跡飛濺。

“哎呀!痛!”

“雁子!你幹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