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媳婦顯然已經準備了一桌好菜,她的身邊坐著是他的大兒子跟二兒子,個個盡得他老爹的真傳,長得眉清目秀,偏偏跟封清越一比又黯淡了許多,封清越的眼底是難以琢磨深不可測,他活著這麼些年,經曆的事情這麼般多,氣息上皆是難言的成熟跟冷寂,像是尊千年遺留的玉像,冷淡沉默,拒人千裏之外。
“喲喲喲,看看,婆娘,這是給我準備的?”阮未明顯然沒被封清越那麵皮子唬住,跑過去,打量一桌好菜,才抬頭看著自己家的媳婦,笑嗬嗬地說。
“那才是你的份。”他媳婦看樣子也有四十多了,偏偏精神氣足著,說話不帶喘氣,瞧著模樣,便知道年輕時候也是個美人,她站起來,指了指一側的狗飯碗。
“婆娘,別生氣別生氣,今天要不是那隔壁的老陳硬說自己的手氣好,我也不會跟他賭他那幾把,把這個月的錢都輸了,婆娘,別生氣,下次我再贏回來……”
“人家說什麼,你就貼上去,等會兒把你棺材本都輸了,看你死了之後怎麼去見公公……”
“婆娘,哎喲喲,疼疼疼,我就說說,別當真啊……”
吵吵鬧鬧了一小會兒,他媳婦才覺得在外人麵前做這些事情不大好,才收了脾氣,笑著對封清越說道:“讓你見笑了,真是不好意思。”她每年都見過封清越幾次,雖然也很好奇他為什麼一直沒有改變容貌,但是她心思縝密,瞧著自己家清霜的樣子,又探了探她自己這口子的口風,也就知道不能再知道了,畢竟這個人跟自己這些普通人離得太遠了。
封清越先前一直閉著眼,聽著有人跟自己說話,才睜開眼,他的眼中似同波瀾不驚的深井,沒有任何情緒,隻是瞧了眼阮未明,他手中提著個黑色布料遮著的東西,他抬手擱在桌上,打開黑色的布,那是盞如琉璃般通明的燈盞,周身是黑色的鐵絲纏著,中間浮著一塊暈黃色的石頭,很奇怪。
“把它擱在阮家的祠堂裏。”他的聲音很淡,有微微的沙啞,又偏偏分外好聽,說完他便起了身,出了廳子往外走。
阮未明瞧著那盞燈,皺著眉頭,顯然不大懂,又看了眼垂下眼擺弄碗筷喚著兒子吃飯的婆娘,忙快步跟上封清越的步子,封清越走得很慢,但偏偏他步子大,直到到了門口,才被阮未明叫出。
“喂,那燈籠裏是什麼東西。”
封清越轉過身,他的眉眼落在黑夜裏分外清晰,他的容顏似乎一直不曾改變過,如今看來蒼白了些,那人淡淡地掃了眼他,有些冷漠,大抵是很少跟別人說話了,等了很久才開口接著說:“示兒的精魂,將他養著阮氏祠堂,終有一****能夠再入輪回。”他未曾提及將他從這萬千世界一一撿起他散落的精魂用了多久,這些東西都是他欠這個年輕的孩子。
阮家祠堂雖然已經被毀,但終究會佑護這個無辜的魂靈。
阮未明鬆了下眉頭,想了想,有些不大自在又故作不在意地問:“晚晚什麼時候能回來。”
提起那個人,使得他周身的氣息微微又冷了幾分,他眼中終究是落了些寂寥,他抬起頭說道:“等你有命等到示兒入了輪回罷。”說完,他便轉身離去,不過一會兒便入了這重重黑幕,再無蹤影。
一身落拓,無所拘束,天地長壽。阮未明微微眯著眼,瞧著城中繁華景色,多少人會羨慕封清越長壽無恙的命途,但是真真到了那個時候,得的是萬世仰慕,失的卻是一身情妄,再無人會令他歡喜,再無人令他愁憂,這一生何其漫長,卻又何其無趣。
他轉過身,看見的是對著他皺眉拿碗的婆娘,她眼中有對他不爭氣的憤怒,有操持家務的疲倦,但這一生,他雖然不如那人驚心動魄,卻覺得現在在世最溫暖,他齜牙扮了個鬼臉,忙跑過去,順手拿走婆娘手中的碗,開吃。婆娘顯然不大樂意,拿著雞毛撣子便想去打他……
這樣的家庭,人間千千萬萬,而將來的千千萬萬的日子裏,阮未明再也沒有見過封清越,直到他死前,那盞掛在阮氏祠堂的琉璃燈也未曾滅過。
他那白發蒼蒼的婆娘紅著眼守在他的床前,他伸手想安慰幾句,卻發現連伸手都太難了,他想他的時間還是太短,這一生看得還不夠,他看到了扶歌的涅槃而生,看到過扶歌夏末漫天紫花終消敗,看過曾經豔絕無雙的人雙雙離去,最後跟自己相愛的女人度了這漫長又短促的幾十年,可惜卻未曾將這一切看完,這個遺憾伴著他一生最後的歎息,闔眼長逝……
而在將來的某一天,扶歌一個平常的日子裏,那掛在阮家祠堂數十年的琉璃燈終於熄滅了,伴隨的,也不過是一陣風吹過門簾,發出低低的歎息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