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澤明在拍攝電影《羅生門》時,基本繼承了《叢林中》的主要情節和構思,但同時也在繼承的基礎上發展了對芥川“利己主義”更深層次的理解。
首先,安排了“下人”的登場。這在原作《叢林中》是沒有的角色。電影中,“下人”隻是在樵夫敘述過程中時而插幾句話,看起來似乎是與主題毫無幹係的角色,然而就是那幾句輕描淡寫插入的話,體現了黑澤明的獨特用意。在羅生門下躲雨的“下人”在聽到樵夫講到關於死者武士的時候,隻是冷淡地說了聲“隻不過是死了個人而已,有什麼大驚小怪的”,對於人世間的生與死,表現出了異常的冷漠與麻木,與痛苦彷徨的樵夫與雲遊僧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在樵夫對多襄丸與武士妻子的證詞提出懷疑時,“下人”立刻說道“撒謊乃人之本性,大多數時間裏我們甚至不能對自己誠實”,黑澤明用“下人”的一句話體現了自己對芥川懷疑主義的理解和繼承。真相也許隻是表象,基於利己主義的真相是不可信的。黑澤明曾在執導這部影片的時候說過,“人對於自己的事不說實話,談他自己的事的時候,不可能不加虛飾。這個劇本描寫的就是不加虛飾就活不下去的人的本性。甚至可以這樣說,人即使死了他也不放棄虛飾,可見人的罪孽如何之深。這是一幅描繪人與生俱來的罪孽,人難以更改的本性,展示人的利己主義新的奇妙畫卷”。最終“下人”搶走了繈褓中嬰兒的衣物和護身符,並認為“反正我不拿也會被別人拿走的,拋棄孩子的父母才是罪惡”,黑澤明將利己主義這一大主題通過小人物之口躍然銀幕。
其次,黑澤明在故事設定中,花心思巧妙地將《叢林中》中的普通匕首改成了一把鑲滿珠寶的匕首,從而為整個謎團重重的故事引出了客觀證人,當然這個客觀證人樵夫也不排除含有利己主義因素——在公堂上為了隱瞞自己順手牽羊拿走匕首的事實,沒有道出親眼目睹的真相。三個當事人在原著和電影中都各執一詞,證詞撲朔迷離,無一例外都源於各自人性中的利己主義思想,為了趨利避害,對自己形象不利的一麵統統用謊言遮蓋。而唯有樵夫身上所體現的利己主義是較為人性化的,也體現了黑澤明對於“利己主義”的獨特理解,這種理解與芥川有所不同,較之芥川的深刻揭露和批判所流露出的灰色基調,黑澤明巧用樵夫展示了利己主義的相對化以及自己對人性尚存光明的希冀與渴望。可以說這是黑澤明對芥川關於人性利己主義的獨特理解。
三、電影《羅生門》名稱的設定及其深層含義
芥川小說《叢林中》發表後,被年輕作家橋本忍改編成了最初的電影腳本,其基本內容和情節取材於《叢林中》,同時移花接木了芥川另一小說《羅生門》之名。這個電影腳本最後由黑澤明與其共同修改完成,並且保留了“羅生門”之名。為何黑澤明如此鍾情於“羅生門”的名稱設定呢?電影《羅生門》隻是《叢林中》的情節和小說《羅生門》題目的簡單糅合嗎?
在芥川小說中,羅生門有極其典型的象征意義。追溯曆史,“羅生門”本名應為“羅城門”,是平城京和平安京都城的正門,這與小說中提到的“羅生門既然位於朱雀大路”的說法相呼應。然而不管是將其稱為“羅生門”還是“羅城門”,芥川都成功地將時代背景和象征意義準確地傳達給了讀者。“在京都,地震啦,旋風啦,失火啦,饑饉啦,一樁樁災難接連發生。從而京城之荒涼不同尋常”,“到頭來,甚至將無人認領的屍體也拖到這座城門來丟棄,竟習以為常。所以太陽西墜後,人人都感到毛骨悚然,不敢越雷池一步”。這些描述,賦予了羅生門特殊的時代背景和衰敗、人心動亂的灰色基調的象征意義。黑澤明對於這一信息解讀和把握得十分準確,並將其運用到電影的展開當中。電影《羅生門》一開始出現的便是多年被大雨衝刷、看起來破舊不堪的“羅生門”牌匾,配合著淒涼凝重的背景音樂,熒幕開始切入近鏡頭,地上處處是破碎的木片、瓦片,大雨在破舊的屋頂傾瀉下來,無情的雨聲,殘破的羅生門殿頂,登場人物憂鬱呆滯的表情,都為接下來故事情節的展開醞釀出了一種荒涼灰色陰沉壓抑的氣氛。這為之後黑澤明借新角色“下人”之口表達赤裸裸的人性醜惡的觀點——“這就是地獄”“沒有工夫考慮別人的感受”“在這個世界上小人活得更好”等提供了完全契合的時代背景和場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