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念聞言，下意識輕顫了一下，“你……殺過人？”
“我離宮入府的第一晚，是平生頭回遇刺，那時還沒有點燭而寢的習慣。”
展念聽得心驚，“那你豈不是什麼都看不見？而且……你那時候的武功沒現在這麼好吧？是怎麼活下來的？”
胤禟笑得雲淡風輕，“怎麼活下來的？我也不解。”
展念搭上胤禟肩頭，溫言安慰：“你別太難過，當一個人開始奪取他人的生命，他就不該活著了。自己選的不歸路，怪不得別人。”
“可我……”
見胤禟神情，展念連忙打斷：“停，你別是又要說誤傷我這件事吧？”胤禟不語，似是默認，展念笑道：“行啦，雖然你冷了我一個月，但‘良宵引’的恩情我也記得，今夜被你砍一劍，算是還你了。”
“展念，我總想，你對我並非無情。”胤禟低聲道：“但那晚我明白了。”頓了頓，語音愈發低沉，“中秋之夜，你又與八哥情定，我更不該見你了。”
展念聽出他言下之意，“所以你疏遠我，不是生氣，而是為了防止自己再有自作多情的想法？”
“是。”
“中秋那天，你都聽到了？”
“是。”
展念無言可對，兩人間陷入一陣沉默。胤禟忽然道：“你說得對，人們在夜晚不會說謊話。”
展念心跳不由加快幾拍，直覺感到他要說什麼，艱難開口道：“胤禟，我是八爺的……”
“我知道。”胤禟打斷她，苦笑道：“這話我平日裏定說不出的。可今夜，我認輸。”眉眼透出寂色，朦朧月下語聲極輕，“展念，從你初次喚我‘胤禟’起，我便想餘生都有你。想聽你一直這樣喚我，想和你秉燭夜談，想看你大笑，即使你瞪我，用你的道理教訓我，我也很歡喜，我喜歡看你侃侃而談，喜歡你吃東西的滿足模樣，喜歡你不給我請安，喜歡……”
說不清的情愫漫上心頭，展念分不出是愧疚還是別的什麼，隻覺一顆世情裏曆練許久的心，竟生出了陌生的憂傷。如此月光，如此長夜，如此少年，卻讓她這麼難過。“對不起。”
“你若隻要錦衣玉食，我亦給得起。”
“但你的情意我受不起。”展念垂眸，“我什麼都可以利用，唯獨真心。”
胤禟以拳抵唇，掩住一陣急促的咳嗽，麵色更見蒼白，展念陡然一驚，扳過他的手，其上點點殷紅，“到底傷在哪裏？你還記不記得來時的路，我們走走看，說不定能回去……”
胤禟淡淡道：“我快死了。”
“閉嘴！”展念怒喝一聲，“我知道你活了很久，別想騙我。”
“既如此，”胤禟微有笑意，“你慌什麼？”
“你戲弄我？”展念一愣，隻覺胸中亂竄的邪火愈盛，“看我慌亂，你這麼高興？”驟然起身便走，腳步聲踏過落葉，漸漸消失不聞。
胤禟獨坐於無邊黑夜，斷斷續續咳嗽著，身體隱隱發顫，像個無家可歸的孩子，孤單又倔強，輕易便亂了展念的心。
腳步聲又漸響。
胤禟唇角彎起。
展念輕歎一聲，“騙你的，我沒走。隻是把腳步從重變輕，勉強製造了漸行漸遠的效果而已。我……我不認路，不知道該往哪兒走。”
“別怕。”胤禟笑了，“天亮後，我帶你回去。”
“上次也是你帶我回去，你老是撞樹，我還以為是中毒的原因，”展念不由也笑了，“其實是因為天色晚，你看不清了。”
“其實，見你因我慌亂，我確實高興。”胤禟嗓音低沉似林間寂寂月光，“展念，別再走了。”
展念重又在胤禟身邊坐下，緩緩閉眸，孑然陷於虛無陌生的漆黑，隻聞林間些微輕響，由不得不害怕，便明白胤禟不過強自鎮定。伸手握住他，“不會再走了，放心。”
胤禟握緊了展念。
“咦，今天是八月二十七，是你生辰吧？”
“是。”
“皇上沒給你慶生？不過宜妃娘娘一定送了好東西吧。”
“你的賀禮呢？”
“祝九爺生辰快樂，長命百歲。”“展念無奈，“我一個兩袖清風的丫頭，有什麼可給的？”
胤禟一字一字道：“你可願告訴我，為何怕火？”
展念聞言下意識一抖，勾了勾唇，“其實也沒什麼好說的。”
“我父親是個有名的科學家……就是學者，在我印象裏，他隻會工作，除了工作其他什麼都不重要，盡管母親很愛他，可他沒有表現過一絲溫柔，沉默寡言，開口就是冰冷理智的分析、計算，連個陌生人都不如。”
“有一天，家裏起了火……”
展念掌心漸漸冰涼，閉上眼，睫毛輕顫，“火勢蔓延很快，等我和母親發現已經晚了，門口燒成一片，可是……母親卻能抱著我走過去……”展念喉嚨發緊，仿佛又聞到皮肉瞬間焦糊的氣味，身體不受控製地顫抖，“母親已被燒得……開門把我扔出去的時候，卻看見……父親站在門外……”
“母親倒下的時候，我看見她哭了……父親就冷眼看著……看著母親變成……”展念渾身抖得厲害，眼見母親化為焦屍枯骨的回憶驟然翻湧，五髒六腑如同被揪住，疼得蜷縮成一團，幾欲作嘔，又牽動了右手傷口，幾欲疼昏。
“展念。”
渾渾噩噩中，似是有人扳過她的肩，小心將她護在懷中。
鼻尖傳來血腥氣……
展念劇烈掙紮著，想要躲開那股可怕的血腥氣，可周身桎梏卻收得更緊，血腥氣愈發濃重，展念徹底失了理智，崩潰地大叫，對周身的桎梏拳打腳踢，拚命要逃。
“展念！”低啞嗓音中帶著無限疼惜，扯得展念腦中撕裂般疼痛，艱難地找回一絲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