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禟抿唇不言。
展念見他神態別扭,暗笑他小孩子脾氣,表麵拿起一塊酒糕邊吃邊道:“你額娘不吃中飯,不對,你們叫做晚膳,是為了保持身材,你不吃是為了什麼?你們這兒的男子以瘦為美嗎?”
意料之中,胤禟問:“額娘同你說了些什麼?”展念笑的得意,“你不吃,我就不告訴你。”
胤禟瞪展念一眼,拿起一塊酒糕入口,展念望著他,斂了笑意,認真道:“你額娘問我,天氣開始冷了,你加衣服了沒有?加被子了沒有?最近有沒有多吃一點?”
胤禟咀嚼的動作頓住,黯然垂眸。展念忍不住拍拍他腦袋,此動作立即引起胤禟的反感,“你做什麼?”
“你這個小孩子真的是別扭,不過挺可愛的。”
胤禟冷冷道:“狂妄。”
展念被他逗笑,“傷自尊了?雖然我實際年齡是比你小,但心裏年齡都大你十歲了,你額娘肯定也是看我穩重,所以才囑咐了我很多你衣食起居上的習慣,讓我好好照顧你,怕你冷了、累了、病了,或是心裏不痛快,身邊都沒個體貼的人照顧。”說罷也不禁黯然神傷,“真是有媽的孩子像塊寶,沒媽的孩子像根草,你還傷心呢,我……”趕緊塞了塊酒糕進嘴,以堵住自己的話和不自覺的哽咽。
胤禟看向她,燭光下麵容清麗溫暖,輕顫的睫毛掩去眼底情緒,唇邊一抹故作堅強的無謂笑意,情不自禁地伸手欲撫上她發頂,卻見她發上簪著胤祀所贈之花,眸色有一瞬的恍惚,硬生生收回手,在身側悄然握緊。
展念自嘲一笑,“我真是沒趣,好端端提這個。”移開視線,轉而看向案上鋪陳的宣紙,“咦”了一聲,“又是這首詩。”
“你解此詩?”
“《園有桃》嘛,扶蘇才跟我講過,隻是我沒弄明白,看見園中豐盛的桃子,為什麼會感到憂心?”
胤禟目注詩句,“桃樹尚有果實可證自身,而人之一生的果又在何處得證?誠如八哥所言,生年如夢甜,萬事一場空。”
展念對這種玄學不感興趣,邊吃邊從胤禟書案上隨意抽了本書,“何須證明?生命在我,不在外界。我就不糾結什麼一生的證據成果這種東西,我對我這一生的期望呢,一,德行無虧,問心無愧。二,吃飽穿暖,衣食無憂。如果上述兩條都做到,那就還有第三條,”展念躊躇半晌,還是說道:“三,得一人愛我終老。”
胤禟望著展念的眸子漸有星芒,笑著重複:“生命在我。”
展念見他眸色深遠,便知他又想些玄乎的人生哲學了,遂低頭翻閱手中羊皮紙麵的書卷,不由震驚當場,“俄文?天體運行圖?你還研究星星?”
胤禟也是同樣驚異,“你懂西學?”
展念仍問他,“你怎麼會對這個感興趣?”
“滄海之外又是桑田,天地之外又有萬物,人生其間,猶如蜉蝣朝生暮死。然而,越是了解自身渺小,越會懂得生年須臾,便該乘興而來,興盡而返。”
展念奇道:“你既然看得開,又何必追問一生的果實,說什麼‘心之憂矣’呢?”
“漏了一句,‘心之憂矣,我歌且謠’。”胤禟淡笑,“看得開,隻是放不下。”
展念想了想,說:“談到生年徒勞,我有個好朋友也特別喜歡‘徒’這個字,她說這個字代表徒勞,無意義,但也有徒步,行走的意思。她說,人生就像是一個旅程,當我們動身上路,早已注定了無意義。但是,”展念若有所思,“她又說,‘家徒四壁’這個詞代表這個字的另一個意思,就是隻,僅僅的意思。也就是說,徒步也可以理解為隻是向前,不問意義,不問終點。”
盡管展念表達有些混亂,胤禟還是明白了她的意思,頷首道:“此言得之。”
桂花酒糕已盡,展念又轉身去取楓葉饅頭,“想想人這一生啊,可歌可泣,又可悲可笑。就像八爺,他大動幹戈地要爭天下,卻連什麼是天下都沒弄明白,結局是成王或是敗寇,百年之後,還不都是書上幾行字。”
回頭見胤禟緊盯著她,“誰同你說八哥要爭天下?”
展念不慌不忙把楓葉饅頭放下,“跟你講個故事,從前有個清朝人,睡了一覺,醒來發現自己到了唐朝,那你說,他對唐朝的許多事是不是都一清二楚?”咬了口饅頭,神秘一笑,“而我展念睡了一覺,醒來發現回到了清朝。”
胤禟聞言一笑,“雖是吃了酒糕,卻也不該醉得這般快。”
“行,那我再給你個解釋。”展念說到盡興處,索性坐在書案上,“夢甜香,饕餮香爐,荒野之花,通過這些擺設就能看出八爺的性格,他想做什麼,不是一目了然嗎?”
“那我呢?”胤禟走近幾步,低聲問:“可也一目了然?”
展念退後幾步,笑回:“你就是一張白紙,都不用看你擺設的。你想要的其實很簡單,無非是像普通人一樣平凡生活。”見胤禟搖頭,又解釋道:“你否認也沒用,今天早上看見他們懲罰穗兒的時候,你也覺得難以接受是不是?因為你和我一樣站在了普通人的立場,而不是主子的立場。你覺得每個人都應該被平等對待,所以我這麼放肆跟你說話,你也不覺得不妥。”
胤禟望向展念,“展念,你很像一種花。”
“哪種?”
“海棠,別名解語。”胤禟亦取了枚楓葉饅頭,毫不掩飾眼角眉梢的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