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淡的海棠香氣裏環佩琳琅,衣裙曳地窸窣有聲,一襲柳葉織錦的碧色裙衫漸入視線,須臾,聽得個不疾不徐的聲音道:“平身。”
展念起身,緩緩抬頭去瞧宜妃,鳳眼含威不露,丹唇暗藏鋒芒,勾勒出愛憎分明的姣好麵容,然而寂靜的眸色卻顯得極不和諧,仿佛是精致的人偶失去了牽引的線,顯得毫無生氣。
這便是康熙最為寵愛的妃子了,展念默然。這樣的眼神她曾在過去無數次演繹。深宮舊人,任是榮寵一身,在這藩籬之中也終將是如此模樣。
帳外內侍入見,“聖上改召衛氏,特命奴才前來,娘娘不必等了。”
宜妃聞言,將發上華貴明豔的步搖盡數摘去,笑道:“勞煩公公回稟,適才妾聞衛氏入帳伴讀,便已知不必等了。”言罷微微垂首,掂了掂手中的步搖,“君恩浩蕩,皇上所賜,太過沉重。”隨即道:“你,隨我來。”
展念跟宜妃走入內室,宜妃將步搖隨意擲於妝台,打量著展念,“何名?”
“展念。”
“展念,斬念,斬除心念……”宜妃挽過青絲,隨手拔去其中一絲白發,笑道:“倒是個好名字。”
展念看著宜妃年輕又蒼老的側顏,忍不住輕聲勸慰,“娘娘不要傷心了。”
宜妃麵色未變,“倒是個有膽子的丫頭,難怪九阿哥喜歡,不俗。”
“九皇子哪裏是喜歡奴才。隻是他成天看著的都是些不俗的姑娘們,難得見到我這一個俗人,感到新奇而已。”
宜妃眼底真切泛起一絲笑意,“你這孩子倒是有趣。”說罷卻又愁鎖雙眉,歎息道:“可見,他過得也不快意。”
展念尚在思考宜妃是怎麼一語道破天機的,便聽宜妃又問:“秋已涼,衣可曾加?餐飯可曾加?寢被可曾加?”
展念被宜妃問得發蒙,“奴婢……奴婢昨天才到九爺身邊伺候,不知道這麼具體的……”
“九阿哥跟他皇阿瑪一樣脾氣,身邊伺候的連個女孩兒都沒有。”宜妃將手放在展念發頂,“他給你侍書的位子,說明他親近你。女孩兒總歸是心細,倘若他冷了、累了、病了,或是心裏不痛快,沒個體貼的人照顧可怎麼好。這些年本宮給他的女孩兒他都看不上,幸好是收了你。”
展念沉默不語,雖然她並不認為自己會去照顧胤禟衣食起居,但此刻她隻是不願反駁一個黯然的母親。
宜妃轉身,摩挲著雕金嵌玉的步搖,輕聲道:“本宮瞧見你的眼睛,滿是憐憫,覺得本宮可悲?”
“不是憐憫,是感同身受。”展念解釋,“也許娘娘覺得我,奴婢一個小姑娘,怎麼能感同身受呢,可這世間的愛都是相通的,奴婢感受過母親的愛,就能理解娘娘的愛。”
“怎樣的愛?”
“像青草一樣的愛,柔軟又堅韌。”
妝台上,金銀鏤空花卉纏枝紋爐中海棠香縈,宜妃揭蓋添香,問:“可識此香?”
“奴婢不懂香,隻知道這是西府海棠的味道。”
“據說,海棠非花,實為草葉。故別名曰‘相思草’。你所言之愛,當如海棠。”
“‘海棠不惜胭脂色,獨立濛濛細雨中’,這就是海棠柔軟又堅韌的寫照了。”展念笑道,“奴婢也愛海棠的氣節。海棠被譽為‘花貴妃’、‘國豔’,可以種植在皇家園林與牡丹玉蘭爭豔,這是它豔麗的一麵。可蘇軾也寫過,‘嫣然一笑竹籬間,桃李漫山總粗俗’,這是它清麗的一麵。海棠亦清亦魅,無論在什麼環境,都有自己的光芒。”
“先時,母家宅邸中,曾有我手植海棠一株,花色為藍,世所罕見。入宮數年後,宅邸改遷,九阿哥孝順,便將那海棠移入他府中,待你回京,可前往一觀。”頓了頓,宜妃忽然道:“他若能得你為妾,實為有幸。”
展念一驚,忙道:“九皇子尊貴無比,奴婢不敢逾越。”心內隱隱不快,雖然以她如今身份隻能做妾,但聽起來實在是有些卑微。
宜妃聽罷也不再多言,隻是又細細叮囑展念有關胤禟的衣食起居諸事,直到弦月初升,星河漸明,才命扶蘇送展念回去。
扶蘇將展念送至胤禟帳前便告辭了,所以展念確信佟保是為她掀了帳簾,不禁有些錯愕,自己的地位竟這麼迅速地提高了嗎?朝帳內挪了幾步,便謹慎地站住。
胤禟正低首寫字,聞聲望來,燭光下眉眼驚人的溫柔,“過來。”
見一個平素內斂的人如此一反常態,展念不由心如擂鼓,慢吞吞挪了幾步,又狐疑地站住。胤禟見狀,唇角輕揚,眸色如同深潭染了溶溶月光,“這麼怕我?”
展念緩了緩心神,長歎一聲道:“沒有,隻是這一天下來我隻吃了早飯,有些餓,腦子運轉不動了。”
“條桌上有些糕點。”
果然是各色精致香甜的糕點,甚至帶有微微熱氣,展念撿了一碟桂花酒糕,大搖大擺朝胤禟走去,“我聽知秋說,你們這兒隻有早上和中午吃兩餐,晚上的糕點當做一個小餐,你桌上擺了那麼多,估計你是一點沒吃吧?”
“我不餓。”
“你可拉倒吧,”展念笑他,“我吃兩頓都餓,何況是你?我知道,一個人吃飯冷清,沒食欲,恨不得少吃一頓是一頓,但是呢,既然被我發現了,既然我也沒吃……”將碟子放於胤禟案前,“一起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