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離離蔚蔚,清河粼粼點點,阿拉騰河自無盡遠方蜿蜒而來,又迤邐向無盡遠方而去,夕陽下如天邊裁落的煙羅錦緞,一片雲蒸霞蔚。
稍遠處是圍欄,可見三兩戍守士卒,近旁四顧無人,唯展念一人獨坐河邊,漫看草原晚景。忽有一股馬頭琴音劃破寂靜,蒼涼地在曠野飄散複聚起,空空蕩蕩,無處歸依。
風兒好似聽懂琴音,驟然吹開一片樹影,滿河水紋,夕顏也漸漸黯淡。琴聲愈加急切,有人和而長歌曰:“式微,式微,胡不歸?”
心事漂泊,生涯苦辛。是夢非夢有何分別?還不是寄人籬下,行止不由心。像藤蔓一樣去依附生存。“人生如戲,全靠演技”,八個字何其悲涼。
展念埋首膝間,不言不語。
身後有草葉溫柔輕響,有人暖言問:“式微,胡不歸?”
展念尚有些茫然地回首,見胤祀正含笑低首,一身霜白長衣似擁了霞光滿懷,泛出和煦的琥珀色。以為展念沒有聽懂,胤祀換了措辭道:“天色已晚,姑娘孤身到此,可是有心事?”
展念不答,轉而望著他輕笑,“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胤祀會心微笑,眸中有瀲灩夕光明滅流轉,仿佛要撫平人心深處隱秘的孤獨和不安。
展念此時才注意到幾步外胤禟亦在,霞光亦覆滿他眉角衣袖,隻一雙眸是暗的,沒有平日的意氣與飛揚。
“你們怎麼來了?”
胤祀避而不答,與展念並肩而坐,道:“我有一言,或可解姑娘心上清愁。”
展念笑而轉望遠山斜陽,“哪一言?”
“灼灼煙霞,固然可喜。隻是如此盛景,反襯眾生渺小,生死朝暮,孤身一人而賞,難免傷感。”
如此一聽,展念心裏有了幾分猜測,故意問道:“那該怎麼賞?”
胤祀微微傾身低語:“天地雖大,卻容不下許多。不過數筆山水色,兩點日月,一雙人。”
胤祀不愧是胤祀,才子不愧是才子,這一番話,饒是閱人無數如展念,也略略招架不住。展念眼波輕送,欲說還休,正在思考按劇本下句該是什麼台詞,眼前人卻忽然將自己撲倒。
雖然。
她是要泡他來著。
展念的後腦勺猛磕在草地上,天地良心,她還什麼都沒做。
直到看見幾隻鏢撲棱棱插在身旁,展念才從臆想中陡然清醒,想她一個現代人從未經曆打打殺殺,被此情此景嚇得半天爬不起身。
前方胤禟已與密林中竄出的幾個蒙古人纏鬥,胤祀扶起展念,安慰道:“別怕。”
展念顫抖著嗓子,“他們那麼多人……還有劍……”
“九弟的身手,無人可出其右,此五人功夫平常,暫且不必驚慌。”胤祀頓了頓,道:“方才唐突,望姑娘原諒。”
展念這才稍稍定了心神,眉眼真切含了一絲情意,“謝謝。”
胤禟出手極快,身形莫測,展念看得心驚膽戰,近處士卒已聞聲趕來,蒙古人見狀不敵,當即射出一粒彈丸,不巧又是展念的方向。此番不待胤祀推倒,展念已本能匍匐下去,卻見胤禟衣袖輕舒,白煙在他身前騰起,離自己尚有距離。
展念大喝一聲:“胤禟!”
士卒迅速圍上前保護,胤禟順勢抽身而退,冥冥暮色裏遙遙看著展念,眸色甚是恍惚。展念狼狽爬起,踉蹌不穩地急行幾步,抓住胤禟衣角連聲問:“剛剛那是什麼?傷到你沒有?你有沒有事?”
胤禟卻看向展念身後,“八哥,沒事吧?”
展念一愣,默默鬆開他衣袖,訕笑道:“哦,你……九爺是在保護八爺……”
胤祀從容行來,神色不明地笑了笑,“無妨。”側首同展念解釋:“此毒名為良宵引,及時解去便無礙。士卒多有中此毒者,故太醫早已有備。好了,時辰已晚,皇阿瑪那處恐不好交待,先行一步,告辭。”
展念望著胤祀背影,“他有事?”
“皇阿瑪召諸臣王公黃昏議政。”
“那他還來這裏賞景?”
“非為賞景,而為你。”胤禟淡淡陳述,“欲反的蒙古人多在此集聚,聽聞你來此,八哥怕你有失,便趕來了。”
展念心念微動,輕輕喟歎一聲。“原來你之前問我的,就是這件事。我現在覺得以暴製暴挺不錯的,不能心軟。”
“為何變卦?”
“不為什麼,他們可恨。”
胤禟對上展念的眉眼,幾分任性幾分低落,卻清澈得滌蕩人心。怔仲須臾,提步朝營地走回,露出一絲笑意,“你這人。”
展念跟著他走入密林,晚霞如晦,顯得四周景物模糊又相似,展念遲疑地放緩腳步,“九爺,回去的路你還記……”甫一扭頭,忙拉住胤禟,“撞樹了!你在走神嗎?”
胤禟默然半晌,放緩腳步道:“路都不識,日後……”
眼見他又要撞樹,展念擔心地扯住他,“你到底怎麼了?”見他不答,驚道:“是因為良宵引嗎?”
應是中毒引發了眩暈,隻是胤禟神態如常,展念便沒有疑心,“怎麼辦,現在怎麼辦,你若倒下了,我……我該找誰來救……”
“求人不如求己。”胤禟皺眉冷聲道,“我不會倒下。”
展念順勢牽住他衣袖,“那你說往哪裏走,我帶著你。”
胤禟方向感良好,所以兩人終於在夕陽一線之時走出密林。而展念見營地各處已燃起火把,不可抑製地猛退數步,身體輕顫。
胤禟見她神態異常,琢磨半晌道:“你怕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