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念確實不知,恨恨瞪胤禟一眼,仰頭將茶與茶葉一飲而盡,作高深狀道:“哪天你開始摔杯子摔碗了,你就知道什麼是更有價值。”
胤禟淡笑,“可惜了此杯陽羨紫筍。佟保還疑心你的來曆,這般舉止,怎會是宮人。”話不投機,拾卷重讀,“研墨。”
展念低頭,瞧了半天才確認眼前的確是一方硯台,綠製黃章,晶瑩如玉,石麵呈雲水紋理,依理雕刻荷鋤而歸的陶淵明老人家,通體光華淡淡,厚重溫和,湊近了看,上端刻著陶淵明的《飲酒》篇:
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放置一旁的墨錠四四方方,其上描金刻繪著修竹清溪,香氣撲鼻,展念頗為肉疼地皺眉,胤禟取過硯滴,添了適量水,“看好。”拿起墨錠,“重按,輕旋,切莫集中一處,有損硯台。”
展念的目光卻完全落在那隻硯滴上,青白釉蓮蓬形,造型精巧別致,左邊一朵荷葉盛水,右邊蓮蓬開一出水孔,幾隻小螃蟹堆塑其上,活潑生動。又去看案上其他用具,皆新奇未見,由衷對古人產生了無邊崇拜。
佟保在帳外提醒道:“主子,該用晚膳了。”
“進來。”
佟保掀簾,見自家主子從容地研著墨,一旁的姑娘倒悠閑地左顧右盼,心下一震,緩了片刻,方命身後的內監:“端上。”
展念目瞪口呆地瞧著呈上的各色菜肴,目瞪口呆地想:晚膳?這才下午兩三點的光景吧?又更加目瞪口呆地聽下人報了一長串的菜名:“火鍋一品:羊肉燉豆腐;中碗菜二品:溜鮮蝦,三鮮鴿蛋;碟菜四品:燕窩炒熏雞絲,肉片炒翅子,果子醬,口蘑炒雞丁;片盤一品:掛爐鴨子;餑餑二品:白糖油糕,五福苜蓿糕;另,雞絲麵並燕窩湯。”
不愧是皇家膳食,且不論色香味俱佳,連配的碗碟材質成色都極為講究,搭配各色佳肴,極為養眼。有序擺在一張紅木圓桌上,佟保躬身道:“奴才們告退。”
展念尚沉浸在天朝美食的震撼中,見佟保等皆退下,便知自己不該逗留,道:“那我……奴婢也告退了。”胤禟聞言,緩緩看了她一眼,淡淡點頭,“去吧。”
展念掀起帳簾的一瞬忍不住回望,偌大的帳篷,偌大的桌子,奢華的器物,豐盛的菜肴,而胤禟一人獨坐,明媚陽光下竟顯得無比淒清。心間五味雜陳,忙放下帳簾出去,所幸秋日晴好,足以給人溫暖慰藉。
走回營帳,展念問道:“知秋,到晚飯時間了嗎?我看九皇子那裏已經開飯了,是不是太早了?”知秋正鋪床,聞言頭也不回,“姐姐說的是哪裏話,今次的晚膳都算遲了,還早呢。”事畢回身瞧了展念一眼,驚道:“姐姐你頭發怎麼了?”
展念尷尬地拽了拽頭發,“我不會紮頭發,你又走得急,所以……”話說一半,便被知秋按坐至妝台前,“太不成體統了,九爺見了必是生氣,我難辭其咎。”
展念道:“我們不先吃飯嗎?那邊都吃上了。”
知秋愣了愣,嘲笑道:“姐姐真是全然不知尊卑有序的道理,主子未用完,底下人哪有飯吃。”“你等等,”展念悚然道:“難道說,我們吃的,是他吃剩的?”
“自然,那下等的奴才隻能吃些糟糠之食,我們可強多了。”
展念緊緊皺眉,“吃他吃剩的……這也太……”
知秋察言觀色,笑道:“怎麼?姐姐嫌棄?放心,我隻挑九爺未曾動過的菜式,可好?”
展念仍難以放心,“你怎麼知道他用過沒有呢?”
知秋抿嘴而笑,“雖說老祖宗規矩了用膳不得挑揀,可咱們這位爺還是挑得不像話,他吃什麼不吃什麼,府上的人都記著呢,你聽我數:櫻桃香蕉桂圓杏子甜瓜不吃,薺菜番茄茄子南瓜菠菜不吃,核桃不吃,蘿卜不吃,水裏的不吃,肝髒不吃……”
“打住!我建議你下次別用排除法,正向列舉吧。”展念挖苦,“他活這麼健康簡直就是奇跡。”
“作息規律使然,”知秋解釋,“天明起身,黃昏閉門。一旦入夜,就是皇上派八抬大轎,都抬不動呢。”
“可真是怪人。”展念聳肩,看著鏡中自己將成型的發髻,誇道:“知秋,你手真巧,不去伺候個小姐真是可惜了。”
“姐姐真是一語道出知秋生平憾事,我若為尋常丫鬟,指給九爺妾室倒也無妨,偏是貴人送入府,當與她們平起平坐。原盼著嫡福晉過門便指我過去,可九爺至今未行納采之禮,福晉又不知所蹤,唉……”
帳外傳來佟保的聲音,“知秋,準備來拿晚膳。”
知秋笑道:“知道了,多謝你。”說罷加快了替展念編發,展念吃驚道:“這才梳個頭發的時間他就吃完了?也是,一桌子菜,一個人吃能有什麼食欲,”展念思及往事,對此深有感觸,“他怎麼不叫個人陪他一起吃?”
知秋無奈解答:“姐姐糊塗啊,妾室尚且立侍。除了嫡福晉,誰都無此身份資格。”
展念沉默半晌,“那太孤獨了。”
“其實,也是九爺自苦。”知秋歎息一聲,“不羈些的,叫幾個美人陪酒,溫和些的,私下和妾開小灶,誰又真正管了。好了,我去取晚膳,姐姐等著啊。”
展念笑道:“相當好看,謝謝。”待知秋走後,回想她方才所言,不禁也勾起自己傷心事,她與胤禟何其相似,年年歲歲,獨自一人。不,其實算不得傷心事,習慣了,就沒那麼傷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