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雨滴三題(1 / 2)

雨滴三題

散文隨筆

作者:鮑爾吉?原野

雨滴耐心地穿過深秋

雨滴耐心地穿過深秋。

雨滴從紅瓦的階梯慢慢滴下來,落在美人蕉的葉子上,流入開累了的花心裏,彙成一眼泉。

雨滴跳在石板上,分身無數,為寂靜留下一聲“啪”。

雨滴比時鍾更有耐心,盡管沒發條,走步的聲音比鍾表的針更溫柔,在屋簷下、窗台上,在被雨水衝激出水洞的青磚上留下水音的腳步聲。時間在雨滴裏沒有表針,隻有滴答。清脆的聲音之間,時間被雨滴融化了一小節。被融化的時間永遠不能複原,就像雨滴不能轉過身回到天空。

秋天盛滿繁華之後的空曠,秋天被收走的不光是莊稼和草,山瘦了,大地減肥,空中的大雁日漸稀少。

說秋月豐收,這僅僅是人的豐收,大地空曠了,像送行人散盡的車站月台。

讓秋天顯出空曠還由於天際遼遠,飛鳥就算成萬隻飛過也不會擁擠。雲彩在秋天明顯減少,比莊稼少得還快,仿佛說,雲和草木稼穡配套而來,一朵雲看守一處山坡。莊稼進場,青草轉黃,雲也歇息去了。你看秋空飄著些小片的雲,像魚的肋條,它們是雲國的兒童。

濃雲的隊伍開到海的天邊對峙波濤,波濤如山危立,是一座座青玉的懸崖,頃刻倒塌,複現崢嶸。

雨滴是天空最小的信使,它的信是晝夜不息的滴水之音。在人聽到雨滴的單調時,其實每一聲都不一樣。雨滴的重量不一樣,風的吹拂不一樣,落地聲音也不同。雨滴落在雞冠花上,像落在金絲絨上啞默無聲。雨滴落在電線上,串成白項鏈,排隊跳下地麵。

秋雨清洗忙了一年的大地。大地奉獻了自己的所有之後,沒給自己留一棵莊稼。春雨是禾苗喝的水,夏雨是果實喝的水,秋天是大地喝的水。土壤喝得很慢,所以秋雨纏綿。人困惑秋天為何下雨,這是狹隘的想法。天不光照料人,還要照料大地與河流。古人造字,最早把天寫作“一”,它是廣大、無法形容的一片天際;爾後造出兩腿邁進的“人”字。把天的意思放在“人”字肩上曰“大”,而“大”之上的無限之“一”,變成現在的“天”字。天在人與大之上,要管好多事。

天沒倉庫,不存什物或私房錢。天之所有無非是風雨雷電,是雲彩,是每天都路過的客人——飛鳥。天無偏私,要風給風,要雨給雨。風轉了一圈又回到空中,雨入大地江河,蒸發為雲,步回天庭。這就像老百姓說的,錢啊,越花越有。像慈悲人把自己的好東西送給別人,別人回報他更好的東西。

深秋的雨,不再有青草和花的味道,也沒有玉米胡子和青蛙噪鳴的氣息。秋雨明淨,盡管有一點兒冷。雨落進河流,河床豐滿了一些。河流漂過楓葉的火焰,漂過大雁的身影。天空的大雁,脖子比人們看到的還要長,攥著腳蹼,翅膀拍打雲彩,往南方飛去。河流在秋天忘記了波浪。

雨滴是透明的甲蟲,從天空與屋簷爬向白露的、立秋的、寒露的大地,它們鑽進大地的懷抱,一起過冬。

雨滴跳進海裏遊泳

我在泰國南部皮皮島潛泳,才知道海底有比陸上更美的景物。紅色如盆景的珊瑚遍地都是,白珊瑚像不透明的冰糖。絢麗的熱帶魚遊來遊去,一魚眼神天真,一魚唇如夢露。它們幼稚地、夢幻地遊動,並不問自己往哪裏遊,就像鳥飛也不知自己往哪裏飛。

人到了海底卻成了怪物,胳膊腿兒太長,沒有美麗的鱗而隻有褲衩,腦袋戴著泳鏡和長鼻子呼吸器。可憐的魚和貝類以為人就長這德性,這真是誤會。我巴不得卸下呼吸器給它們展示嘴臉,但不行,還沒修煉到那個份兒上,還得呼吸壓縮氧氣,還沒掌握用鰓分解水裏氧氣的要領。海底美嗬,比九寨溝和西湖都美。假如我有機會當上一個軍閥,就把軍閥府邸修在海底,找我辦事的人要穿潛水服遊過來。海裏的細砂雪白柔軟,海葵像花兒搖擺,連章魚也把自己開成了一朵花。

上帝造海底之時分外用心,發揮了美術家全部的匠心。石頭、草、貝殼和魚的色彩都那麼鮮明,像鸚鵡滿天飛。上帝造人為什麼留一手?沒讓人像鳥和魚那麼漂亮。人,無論黃人、黑人、白人,色調都挺悶,除了眼睛和須發,其餘的皮膚都是單色,要靠衣服胡穿亂戴,表示自己不單調。海裏一片斑斕,上帝造海底世界的時候,手邊的色彩富裕。

雨水跳進海裏遊泳,它們沒有淹死的恐懼。雨水最怕落在黃土高坡,“啪”,一半蒸發,一半被土吸走,雨就這麼死的,就義。雨在海裏見到城牆般的巨浪,它不知道水還可以造出城牆,轉瞬垮塌,變成浪的雕堡、浪的山峰。雨點從浪尖往下看,穀底深不可測,雨衝下去依然是水。浪用懷抱兜著所有的水,摔不死也砸不扁。雨在浪裏東奔西走,四海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