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雨滴三題(2 / 2)

雨在雲裏遨遊時,往下看海如萬頃碧玉,它不知那是海,但不是樹也不是土。雨接近了海,感受到透明的風的撥弄。風把雨混和編隊,像撒黃豆一樣撒進海裏。海的臉濺出一層麻子,被風撫平。海鷗在浪尖叼著魚飛,濤衝到最高,卷起紛亂的白邊。俯瞰海,看不清它的圖案。大海沒有耐心把一張畫畫完,畫一半就抹去另畫,象形的圖案轉為抽象的圖案。雨鑽進海裏,舒服啊。海水清涼,雨抱著鯨魚的身體潛入海水最深處,魚群的腹側如閃閃的刀光,海草頭發飛旋似女巫。往上看,太陽融化了,像蛋黃攤在海的外層,晃晃悠悠。海裏不需要視力,不需要躲藏。水是水的枕頭和被褥,不怕蒸發,雨水進入大海之後不再想念陸地。

雨滴擦亮了世界

雪是客人,安坐地下枝上。它給麥子蓋上一床棉被,甚至給宮殿前的小石獅子戴一頂棉毛帽子,雪到世間來串門兒。

而雨是世間的夥計,它們忙,它們比鍾點工還忙,降落地麵就忙著擦洗東西。雨有潔癖,它們看“這個名字叫地球的小星星”(阿赫瑪托娃)太髒了,到處是塵土。雨在陰沉天氣裏挽起袖子擦一切東西。裂痕斑駁的榆樹裏藏著塵土,雨用靈巧的小手擦榆樹的老皮,擦每一片樹葉,包括樹葉的鋸齒,讓榆樹像被榆樹的媽剛生出來那麼新鮮。不光一棵榆樹,雨擦洗了所有的榆樹。假如地球上長滿了榆樹,雨就累壞了,要下十二個月的雨才能把所有的榆樹洗成嬰兒。

雨把馬車擦幹淨,讓馬車上駕轅的兩根圓木顯出花紋,軾板像剛剛安上去的。雨耐心,把車軲轆的大螺絲擦出紋路。馬車雖然不像馬車它媽新生出來的,但拉新嫁娘去婆家沒問題。

雨擦亮了泥土間的小石子。看,小石子也有花紋,青色的、像鴿子蛋似的小石子竟然有褐色的雲紋。大自然無一樣東西不美。它降生之初都美,後被塵埃湮沒,雨把它們的美交還給它們。雨在擦試花朵的時候,手格外輕。盡管如此,花朵臉上還是留下委屈的淚。花朵太嬌嫩了,況且雨的手有點兒涼。

雨水跑步來到世間,它們怕太陽出來之前還有什麼東西沒擦幹淨。陽光如一位檢察官,會顯露一切汙垢。雨去過的地方,為什麼還有汙垢呢?比如說,雨沒把絮鳥窩的細樹枝擦幹淨,鳥還能在這裏下蛋嗎?——雨的多動症越發強烈,它們下了一遍又一遍。雨後,沒有哪一塊泥土是幹的,它們下了又下,察看前一撥兒雨走過的每一行腳印。當泥土吐出濕潤的呼吸時,雨說這回下透了。

雨不偏私,土地上每一種生靈都需要水分和清潔。誰也不知道在哪裏長著一株草,它可能長在溝渠裏,長在屋脊上,長在沒人經過的廢井裏。雨走遍大地,找到每株草、每個石子和沙粒,讓它們沐浴並灌溉它們。石子雖然長不出綠葉子,但也需灌溉一下,沒準能長出兩片綠葉,這樣的石子分外好看。

雨有多麼靈巧的小手,它們擦幹淨路燈,把柳條編的簸箕洗得如一個工藝品;井台的青石像一塊塊皮凍;老柳樹被雨洗黑了,像黑檀木那麼黑,一抱粗的樹幹抽出嫩綠的細枝。

小鳥對雨水沉默著。雖然鳥的羽毛防水,但它們不願在雨裏飛翔,身子太沉。鳥看到雨水珠從這片葉子上翻身滾到另一片葉子上,覺得很好笑。這麼多樹葉,你滾得過來嗎?就在鳥兒打個盹的時候,樹葉都被洗幹淨了,絡紋清晰。

雨可能惹禍了,它把落葉鬆落下的鬆針洗成了褐色,遠看不知道這是什麼東西。翠綠的鬆針不讓雨洗,它們把雨水導到指尖,變成搖搖欲墜的雨滴。嫌雨多事的還有蜘蛛,它的網上掛滿了雨的鑽石,但沒法果腹。蛛網用不著清掃,蜘蛛認為雨水沒文化。

磚房的紅磚像剛出爐一樣新鮮,磚的孔眼裏吸滿了水。這間房子如果過一下秤,肯定比原來沉了。牛欄新鮮,被洗過的牛糞露出沒消化的草葉子。雨不懂,牛糞也不用擦洗。

雨所做的最可愛的事情是清洗小河,雨降下的水珠還沒來得及擴展就被河水衝走了。雨看到雨後的小河不清澈,執意去洗一洗河水,但河水像怕胳肢一樣不讓雨洗它的身體。河水按住雨的小手,把這些手按到水裏,雨伸過來更多的手。灰白的空氣裏,雨伸過來密密麻麻的小手。

責任編輯/季 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