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終身驗屍官(1 / 3)

終身驗屍官

外國懸疑推理

作者:橫山秀夫

他的吻是一種魔法。在兩唇相觸的那一瞬間裏,不!隻要你一想到兩唇即將接觸,身上便會湧出一道淫靡的電流。這股電流將刺激你全身所有的性感部位並傳遍整個身軀,直到心髒興奮到極致。無力、眩暈、難以言表的陶醉。沒有他,自己便無法活在這個世上。然而……

已經半個月沒能打通他的手機了。即便接通了電話,傳回的也總是留言電話錄音。莫非他想拋棄我,抑或有了新的女人?

裕子懷著悲涼的心境登上了公寓外麵的樓梯。冬天已經一溜小跑地來到世上,北風呼嘯,無情地吹打著她的雙頰。

他們早就有約在先,若未事先約好,則不可貿然登門造訪。但是,由於一直聯係不上對方,裕子便爽約,用複製的鑰匙打開了房門。

夜晚十一時許,裏側六鋪席大的房間內燈光閃爍。裕子躡手躡腳地拉開了隔扇,一股暖流迎麵撲來,甚至令人感到有點兒發燙。牆壁上的空調正在運轉,男人此刻就酣睡在一張小型雙人床上。女人?沒有。至少現在……

玻璃桌上擺放著盆栽“一串紅”,那是裕子從早市買來後送給他的。鮮紅的花瓣已有五六片落英散落在桌麵上。

怪啦!室內像南方一樣溫暖,花兒為什麼會凋謝呢?就在兩周前,剛剛綻放的花朵還是那樣地鮮豔奪目,仿佛正在謳歌自己來到世間的喜悅。可現在,它卻淒慘地凋謝了,就像是在宣告戀愛的終結。

不祥的直覺一般都是靈驗的。

就在這時,她在床頭枕邊的煙灰碟裏發現了不容置疑的證據——在堆積如山的煙蒂中,其中一個染有紅色的漬跡。就像“一串紅”的紅色花瓣隱約可見一樣,色彩鮮豔奪目,又如容貌美豔、自信滿滿的女人塗抹過的唇彩那般赤紅。可能就是如此朱紅的小嘴,像絹絲一般接觸到了他滑潤的唇,盡情地品味了他那淫亂、香甜、魔法一般的吻吧。

裕子頓時感到自己失去了知覺,好像撲通一聲墜入深深的洞穴。她就勢癱倒在床上,茫然、絕望,甚至連哭泣的氣力都已消失殆盡。

她把手伸向桌上的玻璃杯,豪飲了一口杯中殘留的大約三分之一的威士忌。她被噎住了,其扭過去的臉頰映現在陰暗的窗上。她不由得輕聲慘叫了一聲——黃臉婆!是光的陰影給她造就了這樣一個形象。

“四十五歲……”

女人被賦予的時光極為短暫。她把目光挪到男人的睡臉上,不由得再次產生了清醒的意識。一個無論在街頭還是酒吧約會都得到女人青睞、朝氣蓬勃的英俊男子,怎麼能和在互聯網的交際網站上萍水相逢、比自己年長一輪的女人真心相愛呢?

深夜十一點半,不得不回去了。家裏還有一個十八年來一直念念不忘要抱孫子的婆婆和至今仍然喜歡食用母親親手烹調的菜肴、懷有戀母情結的丈夫。那個男人竟然鑽了荻野避孕法的空子,將他自己冷淡寡欲的身心之過統統推到裕子身上,並長年逼迫裕子去接受什麼不孕不育症的治療。算了!自己已經受夠了。為什麼就不能反抗丈夫一句呢?我不是家具!不是玩偶!不是奴隸!盡管如此,我也還必須回到那個家裏去不可嗎?

午夜時分,末班電車已經駛出。裕子一直在凝望著親密戀人的睡臉。大約是豪飲了一通吧?他睡得那樣深沉,也可能是剛陪著新歡作樂後累得精疲力竭了。

午夜一點……一點半……淚水一直無法自抑。是悲傷還是悔恨?她自己也感到茫然。

午夜兩點,裕子打開手提包,從裏麵取出一隻小小的藥瓶,裏麵裝有幾粒膠囊,這是她在因特網上買到的氰化鉀。如今已經是一個無論何等可怕的東西都可以輕易搞到手的時代。

總有一天自己會吞下它,裕子曾如此這般漠然自忖過。讓丈夫和婆婆也嚐嚐,她也曾起過這樣的黑心。這個男人應該隻屬於自己,如今回想起來,當初之所以買下藥品就是基於這樣的想法。

新歡……鮮豔的口紅一定與那個女人很般配。不像是小姑娘,應該是個成年女性!我比不了她,再怎麼苦苦掙紮,也不可能把他拽回來。自己已經是一個在人生旅途中累得疲憊不堪的中年婦女,是一個隻會糾纏男人別無它能的女人,是一個滿臉皺紋、連個討人喜歡的笑臉都做不出來的女人。

裕子將膠囊含到嘴裏,借助膝蓋的力量爬到床上。男人的睡臉已經近在咫尺。

對不起……我不喜歡你和其他任何人接吻。她合上雙眼,將臉貼得更近些,將嘴唇湊了過去。此時此刻,她已經可以感受到對方呼吸的節奏。來了!喚醒官能的微電流。心中之火已經點燃,飄飄欲仙的快感迅速擴散開來,身心均已陶醉。雖然不過是半年的交往,卻是十二分的寶貴。獨一無二的愛情!他是這個世上自己唯一愛過的男人。你好可愛啊——隻有他這樣誇獎過自己。

我們一起走吧,好嗎?求你啦!說罷,裕子便將自己的唇緊緊貼向對方的唇。剛剛接觸到的唇,像被什麼東西蜇了一下似的襲來一陣微痛。與此同時,她用槽牙咬碎了膠囊——後腦有一種遭到雷擊似的衝撞感。逐漸失去意識的裕子,嘴對嘴地將唾液送到男人的口中。這是她臨終前的一次熱吻。

兩人的體內已經吸收了足以致死的氰化鉀。男人的四肢逐漸僵直起來,宛如鐵棍一般堅硬。裕子緊緊地摟著他,自己的身體也出現了相同的反應,像是有一個巨大的怪物,火焰般瘋狂地橫衝直撞。在痛苦昏死的過程中,不!在極度的痛苦中,她似乎已經感覺不到痛苦了。就在這時,裕子發現了一個莫名其妙的現象。

枕旁的煙灰碟、煙蒂上殘留著的口紅色……不對!不是紅色,是暗紫色……

不!應該說是濃茶色……口紅的顏色變了,這究竟是什麼原因呢?就在斷氣前的一瞬間,她猜想出了變色的理由。不過,就算那樣也無所謂,就這樣很好。她覺得能在和他的長吻中離開人世真是幸福無比。這種幸福,不可能在今後的人生中等候她!

北風一直呼嘯到翌晨,代理驗屍官一瀨等人來到了現場。

死者,男,筒井道也,三十三歲,朝日電氣L廠製品管理股股長,妻室現居東京,本人屬單身赴任。死者,女,小寺裕子,四十五歲,廉價品商店臨時事務員,與丈夫、婆婆同居於山根市內。

在查明了身份的同時,事件的梗概也浮出水麵。二人均已成家,屬於雙雙不倫的關係。這是一起關係已經陷入泥沼並走入死穀的情死案,不過……

一瀨排除了頭腦中先入為主的判斷,開始著手驗屍。他感受到了一種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為緊張的氣勢,今天的驗屍可一定要做到盡善盡美啊。在倉石調查官趕到現場之前,自己必須將室內發生的一切弄個水落石出,決不允許有半點兒紕漏。這是“倉石學校”的畢業考試。之所以產生這種想法,是因為親臨現場驗屍的三天前,搜查一科科長高鳩曾私下征求過自己的意向,問他是否願意調轉到警視廳任職。

升遷……一瀨打消了這個念頭。

床上躺著筒井道也的屍體。仰麵朝天,一副痛苦掙紮後死亡的淒慘麵相。就在他的床鋪下方,橫臥著小寺裕子的屍體——神態安詳,甚至還帶著一抹微笑。除了表情的差異之外,兩人的屍體狀態並無二致。雙方的麵頰和死斑均為鮮紅色,唇部已極度潰爛,吐瀉物散發出一股獨特的杏仁味。經化驗鑒定,二人的口中檢驗出了強堿性附著物。

似乎可以這樣斷定——這是一起因食用了氰化鉀後中毒而亡的案件。但是,認定為雙方自願情死則疑問尚存。筒井穿的不是睡衣,而是緊身運動套衫;而裕子則依舊穿著上班的服裝,找不到在這類事件中出現概率極高的“臨終前的做愛”痕跡。此外,裕子的右胸上方還留下了一塊雞蛋大的磕碰傷,再聯想到裕子是斃命於床下,於是便可以這樣推測:她是被苦苦掙紮、痛苦不堪的筒井撞下床去的。

這是一起由小寺裕子單方麵策劃的強迫另一方情死的案件。一瀨得出了這樣的結論。

作為結論的旁證,管區刑警也相繼為他提供了不少情報——在裕子使用過的公司電腦上,發現了她鏈接私賣烈性藥品隱秘網站的記錄;昨夜十一時許,公寓裏有人親眼目睹裕子走進了這個房間;她當時的表情十分鬱悶,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另一方麵,筒井對公司的同事講述了自己與裕子的關係,說是通過交際網站搭上了一個身為人婦的半老徐娘。當初隻想尋歡作樂一下,不料對方卻較起真來,以致發展到無法甩開的程度。如果現在就提出分手,真不知會惹出什麼亂子來。於是便想逐漸疏遠她,先拉開點兒距離,等調回東京總公司之後再想法和她一刀兩斷。

諸多情報固然滿足了一瀨的需求,可同時,一抹苦澀的感覺也湧上他的心頭。他徹底看透了筒井這個男人殘酷無情的黑心肝。他就是要清算過去那種敗壞人倫的不道德關係。其實一瀨也是,他和筒井有著完全相同的想法。

筒井那個以調回東京為轉機的念頭,把一瀨的心緒攪得七上八下。就自己而言,調到警視廳刑警局工作,這是一個極具誘惑力的消息。如果能前去供職,他的警銜就會得到升遷,與鍍金無異,前途將一片光明。若在不久前,一瀨可能當場就會答應下來。

自不必說,他本人很想前往。雖如此,一瀨卻找出一個要和家裏人商量商量的借口,沒有立即應允。其唯一的顧慮就是擔心頂頭上司倉石的反應。

憑借著卓越的驗屍技能,倉石在刑警部內自成一家,絕不允許他人插手自己的勢力範圍,甚至他可以毫無顧忌地拒絕上司的命令。好不快哉!在經由組織階梯一步一個腳印提心吊膽爬上來的一瀨眼裏,倉石的獨斷專行無異於對機關文化的衝擊。當然,他也曾有過這樣的夢想——在倉石手下再幹上兩年,然後像倉石那樣擺脫組織的束縛,單槍匹馬地大幹一番。但是……

毫無疑問,上司並不歡迎這類組織內的異物,尤其是自尊心極強、同樣富有驗屍經驗的高鳩科長格外討厭倉石。這是眾所周知的事實。調動工作的事,絕對不可對倉石提及喲!高鳩已經把話說死,這令一瀨覺得自己正在接受一項新的考驗——是跟那個倉石走還是跟我高鳩幹?兩條路你必擇其一!

高鳩出身名門,是警界新秀、高級警官後備力量,幾年後無疑會就任部長之職。一瀨曾經打定過主意,自己不能像倉石那樣活著。他心裏非常清楚,自己並不是一個可以輕易將爭取功名奔赴東京的車票拱手讓與競爭對手的人。可是,在結識了倉石這個男人後,他又猶豫起來——是否應該隻看一時的個人得失,並由此決定自己的未來呢?最終,他還是決定要堂堂正正、昂首挺胸地離開現在的工作崗位。他要成為一個名副其實的驗屍官,要以優異的成績從倉石學校畢業,在得到倉石的認可之後再……

“一瀨,發什麼呆?”一瀨猛地清醒過來。回頭一望,發現倉石正站在自己身後,臉看上去十分臃腫,肯定昨晚又酗酒了。早上往機關宿舍掛去電話時一直無人接聽,他又撥打了對方的手機,也不知掛了多少次,這才聽到了一種剛剛睡醒似的回應聲。不知道昨晚他是在哪裏過的夜,倉石年輕時便離異,之後就一直獨身直至今日。一瀨還知道,願意照料倉石日常生活的女人不止一兩個。

“怎麼像夏天一樣?這個房間!”滿嘴噴出酒味兒的倉石,環視著室內。這並非是簡單的應酬話,倉石的驗屍哲學是“現場七分,驗屍三分”。

“空調始終都沒有停過。”

“室溫多少度?”

“我進入房間時是二十六度。”

看來可以放心了,沒出什麼紕漏。一瀨一邊在心中竊喜,一邊緊跟在正環視室內狀況的倉石身後。

“沒有爭鬥過的痕跡。雖然對已經凋落的‘一串紅’的幾片紅花有些介意,但看上去不像是搖晃掉的,而是由於花莖幹枯後自然凋落的。”

“嗯,看上去像是這樣。”

“那個玻璃杯上留下了筒井和裕子兩個人的指紋,玻璃杯嘴上還黏附著裕子口紅的痕跡。”

“你的意思是……氰化鉀是摻合在酒裏然後被一起喝下去的?”

“不!從玻璃杯上隻是檢驗出了乙醇,並沒有氰化鉀,我想很可能是將藥囊咬碎後吞服的。會不會是裝在手提包旁邊的那個小瓶裏一起帶進室內的?”

倉石似乎信服了,一時間默默無語地繼續察看著。接著,便搖晃著倦怠的頭,回頭對一瀨說道:“談談你的看法吧。”

“是。”一瀨咽了口唾沫,心想,從現在開始,自己就進入“倉石學校”的畢業考試了。

“此案可以做這樣的考量——這是一起小寺裕子強迫對方共同情死的案件。裕子昨晚十一時左右用複製的鑰匙潛入室內,嘴對嘴地將膠囊中的氰化鉀送入醉酒後正處於酣睡狀態的筒井道也口內殺死了對方,同時自己也因氰化鉀中毒而亡。死亡時間按二人死後僵硬的程度、體溫的下降狀況、角膜的混濁度以及室溫等綜合考慮,應該是在淩晨兩點左右。”

倉石以銳利的目光盯著一瀨。

“這就怪了!”

“什麼?”

“十一點潛入,淩晨兩點死亡。三個多小時,這個女人都幹了些什麼呢?”

刹那間,一瀨的大腦一片空白。幹了些什麼?鬼才知道!這已超出了法醫的業務範疇。

“……我不知道。”

“那麼,你對玻璃杯上留下的二人的指紋怎麼看?”

“我想應該是裕子喝下了筒井留在杯中的殘酒。”

“為什麼要這樣想呢?他們兩個人可是三個小時一直都待在一起啊,視為二人對飲難道不更自然些嗎?”

“附著在玻璃杯上的口紅痕跡隻有一處,檢查過的指紋也證實裕子隻是觸摸過一次杯子。”

一瀨自覺對答如流,內心逐漸平靜下來。他實踐了所謂的“現場七分”的驗屍訣竅,在驗屍之前,先對室內做了徹底的調查,即便倉石也挑不出任何毛病來。

然而倉石又提出了一個新的質疑,這個質疑完全出乎一瀨的預料。

“為什麼案件會發生在昨天晚上?”

“啊?”

“我在問你,女人為什麼在昨天晚上殺害了這個男人?”

“我不是已經說過了嗎?是因為違反人倫的關係陷入泥沼後……”

“我沒問你這個!按照你的解釋,盡管女人在室內逗留了三個多小時,卻並未喚醒這個男人。她既沒和男人道別,也沒說什麼埋怨的話,就突然強迫這個男人去和她一塊赴死了?”

“這個……”

一瀨語塞,他也覺得確實有些不合情理。

“怎麼啦?你解釋一下吧。”

“……會不會是就分手一事早就攤牌了呢?”

一瀨說出了敷衍揣度的話。不!也許事實就是如此,隻是當地的片警尚未掌握這一情報而已。筒井向裕子提出了分手的要求,因為遭到裕子的拒絕,進而造成雙方關係緊張,並演變成一場血拚。果真如此的話,那麼裕子的心裏,也就應該擬定了強迫對方一起赴死的計劃,隻是走進房間後猶豫了一陣子才下定決心動手而已。這樣不就合乎邏輯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