倉石向藏書室的深處走去,他看到扔在屍體旁邊的啞鈴,將兩者對比了一下。在這之前高鳩也這樣做過。兩個啞鈴正是一對,“凶器”並非是從外麵帶進來的,而是原本就擺放在藏書室裏。
“找把椅子來!”倉石命令道。
藏書室裏沒有椅子,安川從二樓找來了一把圓形的椅子。倉石把椅子當腳踏,站在上麵從近處觀察著燈泡,並囁嚅道:“好幹淨啊。”
高鳩扭過頭去,他覺得察看燈泡並無多大意義,也許是倉石在故弄玄虛吧?特意在自己麵前擺出一副“特殊驗屍官”的架勢來。
從椅子上下來以後,倉石又察看起靠著左右兩側牆壁裝設的書架來。他從醫用箱中取出放大鏡,認真地察看著。可能是在確認“血的足跡”,即血液飛濺出來後的痕跡吧?據高鳩觀察,並未發現什麼血跡,這也情有可原,因為屍體頭部外傷的出血量極少。接下來倉石又把放大鏡對準了地板上的各個部位,看上去似乎是在尋找血痕。不!他是在觀察灰塵的狀況。
倉石徐徐挺起身來,轉過身來俯視著屍體。在對屍體端詳了片刻以後,又以單腿跪地的姿勢,按照啞鈴、手帕、三色圓珠筆的順序依次看了個遍。這時,他的動作停下來,他注意到了那首短詩:“時已至兮、須藤薯蕷、可恨至極!”
倉石眉頭緊鎖地注視著那行文字。過了一會兒,他取出懷裏的筆記本,將內容記錄下來。身旁的安川興致勃勃地問道:“這首詩就是所謂的臨終遺言吧?”
“我做了三十五年的驗屍官,還從未見過一個死者留下過如此俏皮的遺言。”
高鳩在心底頷首,也忍不住自言自語道:“我可是幹了三十七年的警察了,也從未見過這種東西!就讓我來領教一下你的本領吧!”
倉石目不轉睛地盯著鴨卵形葉子,此時,高鳩正好走到樓梯中間,遂停住腳步俯視著下麵的情景
倉石從箱中取出鋼筆形小手電筒、小鑷子、開口器等驗屍用的工具。他首先用小手電查驗了一下死者的眼球,接著又察看了一下角膜的混濁度。就在這時,樓梯上傳來了腳步聲,一個片警向高鳩遞上了搜查情況記錄。高鳩一邊留意著倉石的驗屍程序,一邊快速地瀏覽了一遍記錄。
這是一個寫有上田三角關係情況的記錄。上田和第一個發現其屍體的佐佐木奈美之間的親密關係已經長達三年之久,而上田與須藤明代發生關係則僅僅是半年前的事。奈美到底還是和上田搞到一起了?!不過,此事從一開始就在高鳩的預料之中,因此,並沒有引起他的關注。他的視線再次回到倉石那裏,倉石正要檢驗死者的頭傷,他把鋼筆形小手電筒叼在嘴上,用雙手將屍體的頭發撥開。在靠近頭頂的右側,出現了一個長約三厘米的皮膚裂傷,倉石凝視傷口的目光正在微微向左右方向移動。
還是被他發現了。
三處擦傷。這正是高鳩否定此案為他殺的最主要依據。倉石識破了這一點嗎?不!如果他看不透這一點,我立刻就可以換掉他。
上田是用啞鈴砸中自己頭部後一命嗚呼的。這是因為但凡自殺者人人都想死得安樂些,盡可能減少自己肉體上所受折磨的心理在驅使著自殺者。用刮臉刀割腕子的人,總認為這樣輕輕地割下去就可以輕易結束自己的生命,而提心吊膽小心翼翼反倒會留下多道傷口。更何況此次是用大鐵塊砸向自己的頭顱,恐怖感可想而知。大腦雖然發出了自戕的指令,手卻不聽使喚,故而造成啞鈴隻是擦破了頭皮而已。雖然最終達到了目的,但卻無疑是極為壯烈的一刹那。從屍體的姿勢上可以作出這樣的推定:上田是雙膝跪在地板上,彎腰低頭,用啞鈴砸向頭部自盡的。
“短詩”也增加了自殺說的可信度,被別人毆打成致命傷後,有誰還能寫出東西來?即便能寫,也不可能有精力寫出這種隻有絞盡腦汁才能寫出的類似川柳的詩句來。也就是說,應該視為在遭到毆打之前,不!應該說是在策劃自殺之前上田事先寫在地板上的。
這是一種偽裝成他殺進而掩飾自殺的行為。這樣斷定並不為過,扔在現場的手帕也是為了達到這個目的才使用的。如果啞鈴上僅僅留下了上田的指紋,那就很容易被人視為自殺,所以便預先將啞鈴上的指紋全都擦掉,之後才握起墊著手帕的啞鈴砸向自己的頭部。
上田為什麼選擇了這樣一種自殺方式?從短詩的內容上看,很明顯是想陷害須藤明代。不過,沒有深仇大恨他是不會這樣做的,也可能是由於三角關係糾纏不清。如果是這樣的話,具有設下圈套動機的人不應該是上田,應該是明代才對。同時玩弄兩個女人的色鬼上田,以犧牲自己的生命為代價,意欲將明代變成殺人犯。理由何在?上田的心髒患有宿疾,說不定這個病就是揭開事件真相的一把鑰匙。即便棄之亦不足為惜的短暫生命——如果上田真是這樣想的話,那麼,以殘生作為圈套,還可以令人理解。總之,還是看明代怎麼講吧。兩人一直隱瞞至今、尚未暴露於光天化日之下的情事,如果露出端倪的話,疑團自會不攻自破。
不管怎麼說,有一點可以肯定,那就是這個案件是上田自導自演的偽裝自殺案,不能向“薯蕷”興師問罪。高鳩將目光移向倉石,倉石正在用放大鏡觀察穿著毛衣的屍體後背,似乎在查看灰塵的附著狀況。接著,他又卷起毛衣,用放大鏡觀察著襯衫的狀態。以前高鳩也這樣做過,衣服上附著了許多灰塵的原因雖然沒有搞清,但也可以成為否定他殺的證據。如果是被人猛然用啞鈴毆打並向前傾倒身亡的話,穿著毛衣的後背以及裏麵的襯衫就不可能沾上灰塵。
倉石請安川幫忙脫掉了屍體的衣服,並對全身做了檢查。他精心地、像舔舐東西一樣做著細致入微的觀察。不過,這也並無特殊之處。大體上還是按照程序忠實地逐次進行著操作,就像高鳩與曆任驗屍官全都操作過的那樣。
倉石的驗屍結束了。安川迫不及待地講述起事件的情況,倉石隻是含糊其辭地回應著,將驗屍工具裝進箱內。之後,將臉轉向了高鳩。
“怎麼樣?”高鳩問。
倉石百無聊賴似的答道:“是自殺。”
高鳩點了點頭,麵呈微笑。跟上司用對等的語氣講話,這要在以往,高鳩一定會大發雷霆。但是今天,卻因為湧上心頭的喜悅和安心之感,怒氣完全被衝散了。
自己今天親眼目睹了倉石驗屍的整個過程,倉石的確是一個出類拔萃的驗屍官,這一點毋庸置疑。他的恪盡職守我也算領教了,但是,卻不能由此就說他在驗屍方麵才華出眾,終究看不出他具有什麼迥異於他人的特殊才能。所謂“終身驗屍官”,那隻不過是一種幻想而已。看來,我可以向上司提出自己的建議了。我們可以培養出許多能夠替代倉石的人,他的位置也可以讓一瀨繼承。此次,隻要看出一瀨還有哪怕一點點推崇倉石的樣子,我就取消他轉赴東京的任職資格,升職一事也就隻能就此罷休,就讓他以原來的警部身份接倉石的班。
“不過嘛,還是給第一個發現屍體的那個女人戴上手銬為好!”
“嗯!?”高鳩驚愕地將臉轉向了倉石,倉石正以冰冷的目光看著他。
給第一個發現屍體的女人戴上手銬?
“為……為什麼?”
倉石沒有回答他,而是向安川招呼道:“喂,第一個發現屍體的那個女人叫什麼來著?”
“叫做佐佐木奈美。”
“就是這家夥!上田就是被這個叫做奈美的女人給監禁起來了。從死者身亡已經是第六天的角度考慮,監禁事件恐怕就發生在上周‘個人史學習班’上課的那一天。”
“真的嗎?校長!”
“上完課後,她將上田誘騙進地下藏書室,並把他關在屋裏,從外麵上了鎖。從送給上田盆栽洋地黃的事看,佐佐木奈美早就知道上田患有心髒病宿疾。將上田關在室溫五度、逼仄的藏書室裏,用不了多久,他就會因心髒病發作而一命嗚呼。這就是那個女人打下的算盤。”
“原來如此!是為了報仇啊!因為上田喜新厭舊,拋棄奈美,換上了須藤明代。”
“你有什麼證據?!”高鳩的聲音漸漸粗暴起來。監禁?心髒病發作?報仇?這家夥究竟想要……
“你給我解釋清楚!你憑什麼說佐佐木奈美監禁了上田?”
倉石將身體轉向現場說道:“可以說是‘物證’告訴我們的吧。世上有用啞鈴偽裝自殺的傻瓜嗎?藏書室裏可以用作凶器的,除此之外別無他物,這可以證明是出於無奈才使用了啞鈴的。手帕就在衣兜裏,三色圓珠筆也就放在胸前的上衣兜裏。這是因為被監禁的那天正好是授課日,所以他用紅色筆批改過學生的作業。上田所使用的這三個物品全都是在足不出戶的情況下順手可得的現成物品。”
“這不能證明什麼!可以被理解為是一種偶然。”
“本來也可以用花瓶、玻璃煙灰碟、切菜刀之類,如果能夠走出室外的話,物品盡可隨意挑選。手帕可以選個女人用的,還可以找個易於在地板上寫字的萬能墨水筆。這樣做以後才可以說是偽裝。”
“話是那麼說……可是……”
“上田為了偽裝成他殺,將門把手上的指紋擦掉了,但是,他隻是擦了門的內側把手。這是為什麼?很簡單,因為外側他擦不到。”
高鳩已經驚愕得喘不過氣來,自信的根基在動搖。片刻以後,倉石又接著說道:“再就是灰塵。上田穿著毛衣的後背和襯衫上附著了很多的灰塵,是吧?”
“那又怎樣?”
灰塵是個謎。難道倉石揭開了謎底?
“藏書室的室溫是五度,上田被凍壞了,於是將各類圖書鋪散在地板上躺了下來,可還是冷得難以入眠,隻得又將落滿灰塵的各類資料胡亂塞進毛衣和襯衫之間,想借此來保持體溫。”
“這不過是你的推測罷了。”
“燈泡也是一樣。滿屋子這麼大的灰塵,卻隻有燈泡光滑得一塵不染。這是因為上田把燈泡摟在懷裏取暖了。”
“什麼?”
“上田在地板上將各種圖書堆積起來當腳踏來用,踩在上麵摘下燈泡來暖和自己的身子。燈泡涼了以後,他就再送回燈頭裏並打開開關重新加熱,如此反複了多次。室內就是冷到了這種地步。”
高鳩感覺到自己正在顫抖,上田的行動仿佛正栩栩如生地浮現在自己的眼前。
“不過,他隻能忍受一個晚上,寒氣已經逼近他的心髒,如果因心髒病身亡,就會被以病故來處理。趕巧眼前又放著一盆監禁自己的那個女人送來的洋地黃,幹燥了的葉子粉末雖然可以治療心髒病,但新鮮的葉子卻含有劇毒。走投無路了不是?於是他終於下定決心,演出一場偽裝他殺的把戲,並寫下了加罪於佐佐木奈美的留言。”
“你等等!”高鳩總算清醒過來,“上田可是指名道姓地說是須藤明代啊,並不是那個佐佐木奈美!”
倉石不耐煩地咂了咂嘴,“你怎麼還不明白?上田根本就害怕第一個發現他屍體的人是佐佐木奈美。開門見山指名道姓,會被她給塗抹掉的,所以說上田真是煞費苦心絞盡了腦汁。”
“開什麼玩笑!”
高鳩慌忙打開了筆記本。
“時已至兮、須藤薯蕷、可恨至極!”
“你說說看,這首不倫不類的短詩,還有什麼別的讀法不成?”
“辭世之作——你不是說過嗎?說這是調查的結果。”
“是說過。那又怎樣?”
“所以你就應該明白啊,隻有這樣的詩才真正稱得上是辭世之作。”倉石取出筆,在高鳩筆記本的短詩中間畫了一道橫線。短詩被分割成了“時已至兮”和“須藤薯蕷、可恨至極”上下兩部分。
高鳩像著了魔似的在口中反複誦讀著。片刻後,他驚訝地“啊”了一聲。“時已至”被讀成了“洋地黃”(譯注:日語裏“時已至”與“洋地黃”讀音相近。如果快讀,“時已至”就會被讀成“洋地黃”)。可是,下半句呢?倉石在“藤薯蕷”的旁邊寫下了“不治之症”(譯注:日語裏“藤薯蕷”與“不治之症”讀音相同)幾個字。於是,這首詩就變成了:“洋地黃兮、不治之症、可恨至極!”
高鳩語塞。再將洋地黃換成佐佐木奈美以後,這首短詩甚至還可以詠歎出上田對自己的宿疾被人利用後的悔恨和懊惱。這才真正稱得上是“辭世之作”呢!
倉石走向了樓梯,高鳩默默地目送著部下的背影,過去驗屍的種種經曆在腦海裏紛至遝來盤旋不已。“完美先生”這個被人讚譽的頭銜,自己是否當之無愧呢?
五
暮色蒼茫,昏暗公寓的一個房間裏,一瀨正盤腿端坐在房屋中央。他全身疲憊不堪,但大腦卻十分活躍,他已經得出一個結論,他要憑此繼續接受另外一場“補考”。
兩具屍體已被轉移到管區警局停屍房內,盆栽“一串紅”宛若代替了屍體似的,被擺放在一瀨眼前。突然,室內的燈亮了,扭頭一看,臉部棱角分明的倉石正靠牆佇立在那裏。
“怎麼樣,搞清楚了嗎?一瀨!”
“是的。”一瀨站了起來,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倉石的眼睛。
“我再次將注意力放在了‘一串紅’花的凋落上。據市場介紹,‘一串紅’這種植物抗幹燥空氣的功能異常薄弱,而這幾天天氣驟然變冷,北風呼嘯,空氣十分幹燥。再加上空調晝夜不停地工作著,這就更加快了花的枯萎凋謝速度。這……就是我得出的結論。”
“接著講!”
一瀨取出了保存現場遺留物的小塑料袋,裏麵裝著一個煙蒂,煙嘴的某一部分已經變成了濃茶色。
“因為氰化鉀的緣故死者的嘴唇已經潰爛了,所以當時沒有看清楚,筒井道也的嘴唇,我想是因為幹燥而皴裂了。當他叼著煙卷睡覺時,其嘴唇的表皮便脫落下來,於是煙頭一端便沾上了血跡。而沒隔多久小寺裕子便前來拜訪,她看到了那個鮮紅的煙頭後,便誤以為筒井有了新歡,並因絕望而導致其走上犯罪的道路。這便是我的判斷。”
須臾,倉石將視線移到一瀨的手上,隻見一瀨左手的小拇指上纏上了一圈橡皮膏。
“你還做了試驗?”
“嗯,是的。大約過了三個小時就變成濃茶色了。”
“三個小時啊?如果這樣的話,那個女人待在室內時就極有可能分辨出那是血跡。如果分辨清楚了以後,也許就不會發生昨天晚上強迫對方殉情的事件了。”
“恐怕……即使這樣,小寺裕子也會心甘情願地希望與對方同歸於盡的。”
此時,一瀨的腦海裏浮現出小寺裕子死後的麵相,笑靨可掬、神態安詳。
“很好!”隻是撇下這句話後,倉石便向正門走去。他脫掉塑料鞋罩,微微回過頭來說道,“去銀座喝酒時,別忘了給我掛個電話來。每天晚上全都泡在土裏土氣的鄉下酒吧間裏,內髒早晚要爛掉的!”在倉石的嘴角,隱隱顯露出一絲微笑。
“調查官……”喜悅,孤寂,決心。一瀨將汩汩湧出的無盡滋味埋在心底,目送著逐漸消失在夜色中的上司的背影。
責任編輯/謝昕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