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派胡言!”倉石瞪圓了雙眼吼道。
一瀨的身子立馬變得僵直了,惶惶然不知所措,同時,一股怒火正在微微湧上心頭。
為什麼昨晚殺了這個男人?動機?犯罪的誘因?闡明這些問題那是刑警的工作。以前倉石曾猜中了謀殺相澤緣的凶犯,然而破案的線索並非靠的是驗屍,而是開門時發出的聲響。隻靠驗屍是不可能查明一切的。眼前的現場也是這樣,自殺或他殺的判斷、死因、犯罪情況、死亡推算時間——通過驗屍可以判明的事實均已查明,可是倉石為什麼還要執拗地嚴斥自己呢?
莫非他已經知道了不成?是不是倉石不知從哪裏聽到了自己將會調職的消息,因此怒火中燒,並對勸說自己調職的高鳩警官牢騷滿腹呢?果真如此,他對隱瞞此事的當事人極為惱火也就無可非議了。原來是這樣啊?可能是倉石認為自己丟了他的麵子,於是便裝腔作勢耍耍無賴。沒想到他竟是這樣一個心胸狹隘的人,不喜歡看到部下升遷。不僅如此,甚至還將抱怨的情緒帶到現場來了。
頓時,失望感在一瀨心中蔓延擴散。一瀨目不轉睛地望著倉石。
“調查官,靠驗屍查明犯罪動機或誘因那是不可能的。這一點調查官您是最清楚不過的了!”
“如果我說我知道,你又將如何?”
一瀨瞪大了眼睛,“你知道?”
倉石向一瀨投去咄咄逼人的視線。
“一瀨,我問你,你是在為誰驗屍?”
“嗯?”
“像這類敗壞人倫進而糾纏不清的情死案確實沒什麼稀奇之處,這類肮髒的醜事俯拾皆是。他們的人生雖然一文不值,但對他們來說,畢竟也是唯一一次不可多得的人生,我們不可以有絲毫的馬虎大意。你先把經由驗屍能夠得到的信息全部彙總起來吧。”
一瀨無言以對。很明顯,驗屍不夠徹底,倉石批評的就是這點。他氣惱的並不是自己的工作調動,而是對自己驗屍後作出的判斷不滿。可是,究竟……
“調查官……”一瀨剛一開口,一個片警跑了進來。
“對不起,聽說在小田切市內的一個住戶家中發現了不明死者的屍體。高鳩警官掛來電話,請調查官速去現場一趟!”
倉石不解地搖晃著腦袋。
“高鳩已經在現場了?”一瀨的胸中一陣忐忑。
總部的搜查警官先於法醫親臨現場,這種情況極為鮮見,工作程序完全顛倒了。當發現自殺他殺情況不明的屍體時,一般隻有在認定他殺之後,刑警們才會奔赴現場。高鳩是負責縣內重大案件搜查指揮的關鍵人物,如果對自殺或事故死亡的現場事必躬親的話,那麼,對重大案件的搜查他就難以應對了。盡管如此,高鳩警官仍舊在自殺他殺尚不明了的橫死者現場等候著倉石的到來。所以,一瀨覺得高鳩似乎在耍什麼心計,倉石可能也這麼想,你看他驚異地緊鎖眉頭,粗暴地抓起了驗屍工具箱。
還是把話說清楚為好。一瀨衝動地開口說道:“調查官!”
“什麼事?”
“其實,高鳩警官曾征求過我的意見,問我是否願意調去警視廳工作。”
倉石看著一瀨,臉上略顯出一抹驚訝的神色。這證明,他確實不知此事。
“是嗎?”反應僅此而已。
一瀨懷著複雜的心情目送著倉石細長的身軀走到寒風刺骨的戶外。倉石與高鳩之間的爭鬥或許會深深地影響著一瀨的處境和未來。這件事使他內心感到不安,甚至手心和額頭全都滲透出汗水。可是……
一瀨掃視了一眼室內,眼前就是驗屍的現場。
你是在為誰驗屍?心事已經被人看穿,是為了自己?不對!不僅如此。一瀨倒吸了口氣,深深地,甚至使胸部都產生了壓迫感,接著又一氣吐出。他重新掃視了一眼室內,大畫麵電視機、具有傳真功能的電話機、雙人沙發、掛曆、台燈、收錄機、手提包、藥瓶、玻璃麵桌子、玻璃杯、威士忌酒瓶、盆栽“一串紅”、煙灰碟、床鋪,外加兩具屍體。
“一文不值的人生!”
“唯一一次的人生!”
“你先把經由驗屍能夠得到的信息全部彙總起來吧!”
一瀨領悟到,這才是真正的畢業考試題。但是該怎樣調查才好呢?他心中無底。這個逼仄沉悶的公寓房間讓一瀨感覺到,自己正處在既無地圖又無標示的廣袤荒野上。
三
萬籟俱寂的神社後麵坐落著一棟平房民宅。通往地下室的台階,灰塵四溢的藏書室裏男人的屍體……已經巡視了現場一周的高鳩警官回到了停在附近空地上的搜查專用車的後座上。雖然片警送來的報告中已經斷言是他殺,然而視察過現場的高鳩卻發現了幾處可以否定是他殺的線索。
“倉石還沒到嗎?”
司機急忙轉過身來答道:“據說正從那邊的現場往這裏趕呢。快到了。”
“催他快點兒!”
雖然親臨現場的順序顛倒了,卻並非恣意而為。如果在任何人眼裏都被斷定為他殺的話,自然就沒有必要再喚來法醫鑒定是自殺還是他殺,刑警們自當火速趕來現場進行調查。這個地下藏書室的現場即屬於這類情況。第一個發現者、跑來報告的派出所警察乃至後來向總部打報告的片警均異口同聲地斷言為他殺。這也難怪,就連從事過驗屍官工作的高鳩最初也認為是他殺。且慢,為萬無一失起見,搜查就暫且按著這條他殺的線索繼續下去好了。接下來就看倉石的判斷了,看這家夥查驗完現場後會拿出什麼結論。
高鳩的心底隱藏著一個意圖。
——我要讓他原形畢露!
在搜查指揮的過程中不允許摻雜私人感情。他不想利用這個偶然出現的親臨現場順序顛倒的機會做出背信棄義的事。高鳩的腦海中浮現出五分鍾前見到的現場情景,這個現場對於檢驗驗屍能力最為恰當不過。進深約七米的細長地下藏書室,左右兩側的牆壁上安裝了直達天棚的固定書架,書架上擺滿了各類書籍和資料。從頂棚上吊垂著一隻無罩燈泡,出入口隻有一扇鐵門。因為是地下室,所以無窗。
在接近房間中央的地方,時年五十八歲、自稱鄉土學家、名叫上田昌嗣的人保持著向前傾倒的蹲坐死亡姿勢。靠近頭頂的右側,有一塊似乎是鈍器砸出的長約三厘米的皮膚裂傷。下麵的頭蓋骨也存在著些許裂紋,不做司法解剖固然難以判明真相,但死因大體上可以推斷為腦損傷所致。在那塊致命傷附近,有三個地方的表皮已經脫落,均可視為鈍器擦傷。死後僵硬的身體已經開始溶解,考慮到目前的寒冷季節,估計死亡時間至少也在五天之前。地板上落滿了塵埃,上田穿著的毛衣後麵及裏麵的襯衫上也全都沾滿了灰塵。
“凶器”就扔在緊靠屍體的右側,是一個三公斤重的啞鈴。拳頭般大小的啞鈴片端上明顯地黏附著血跡,沒發現指紋。緊挨著啞鈴旁扔著一條染有輕微血色的男性手帕,在屍體的前方有一支三色圓珠筆,而且還在地板上發現了似乎是用這支圓珠筆寫下的一行文字。
高鳩從上衣兜裏掏出筆記本,翻閱了幾頁,有了——
時已至兮、須藤薯蕷、可恨至極!
雖然采用了短詩格式,但在喜好俳句的高鳩看來,隻能付之以苦笑。這首俳句詩連更為大眾化的“川柳”和“狂句”都談不上。上田原本在市政府供職,後辭職專門從事鄉土史研究。可是,隻要讀一下他這首語言感覺貧乏的“短詩”,就令人不得不對其研究產生懷疑。
對此暫且不論,片警將這首詩讀解為“臨終遺言”恐怕不無道理。開頭的“時已至兮”,可以理解為“死期臨頭”;接著又指出“須藤”其人,最後直截了當地以“可恨至極”來收官。
很快就查明了須藤的身份。須藤明代,四十二歲,是一個就讀於上田用來賺小錢的私立“個人史學習班”的女性。最近一個時期,撰寫個人史似乎成了一股潮流。明代每周要來上田家一次,接受上田個人史的寫作輔導。上田是一個始終堅持獨身主義、眾人皆知的大色鬼,他的輔導似乎已經超出了作文的範疇。為了查明真相而火速趕往明代家的搜查人員與她剛一見麵,就忍不住在心中一陣竊笑。因為她那膚色暗淡且扁平的相貌,的確與“薯蕷”無異。
眼下,明代就坐在當地警方的審訊室裏接受盤問。已經得到的情報是,當審訊官剛一提到上田可能是他殺時,明代便馬上哭哭啼啼地強調絕對與自己無關。其口供內容如下:
一周前我確實去過上田家,但還有另外兩名同學一同前往。在那之後就一直沒有和上田見過麵。正如你們所說,我同上田確實發生過肉體關係。可要是那麼說,佐佐木小姐也是一樣,也和他……
關於佐佐木的身世,高鳩早已接到報告。佐佐木奈美,四十三歲,“個人史學習班”學員,也是第一個發現屍體的人。那天學習班有課,所以她便比以往提前了一會兒,於上午十點來到上田家,按響了門鈴後無人應聲。因為正門沒有鎖上,她就徑自走進了上田家。心想,對方可能是在藏書室裏吧,於是便直奔地下室而去。不料,竟然發現了上田的屍體。她還提供了如下證詞,說藏書室的鐵門是半敞著的。她否認了自己曾與上田發生過兩性關係,不過沒有得到回應便徑直闖進室內尋找上田,這不能不令人感到懷疑。
“調查官來了。”
聽到司機的報告後,高鳩從報告書上挪開了視線。在大約五米開外的前方,倉石正從驗屍官專用車上走下來。雙頰消瘦,目光逼人,二流子一般的走路姿勢。
於是,高鳩也從車上走了下來。倉石似禮非禮地向對方點了點頭。
“辛苦了!”
高鳩冷淡地打了個招呼後,便與倉石並肩向前走去,他隻覺得自己周身的血流都在加速。眼前這個男人,與其說是個警官,不如說渾身上下全都散發著一股罪犯的氣味。非他莫屬,不可替代!這是上任刑警部長對倉石的評價。由此,倉石便得到了一個“終身驗屍官”的別號。高鳩還知道,L醫大法醫學教研室的西田教授也十分欣賞倉石,曾暗地裏打過招呼,說不可調動他的驗屍官工作。可是……他真是如此不可或缺的驗屍官嗎?高鳩對此一直抱有疑問。僅從報告書上看,過去的七年半時間裏,倉石在驗屍工作上確實從未出過差錯。可是,高鳩在擔任驗屍官時,也曾被人讚譽為“完美先生”啊!這沒有什麼可自豪的,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據說俳人都是一字一句地精雕細琢自己的俳句,就仿佛是在創作辭世之作似的。驗屍官亦然,不能根據現場的不同,驗屍的結果就時好時壞,出現紕漏更是絕對不能被允許的。如果將他殺誤判為自殺,便會使一個凶惡的罪犯逃之夭夭,匿藏於法網之外。同時,還會使上百個搜查人員付出無用功,吃盡長期徒勞奔波無功而返的苦頭。總之,驗屍這項工作,無論是今天、明天還是後天,在任何現場都必須做到十全十美。這是一個理所當然的要求,對這家夥也不能例外。
上田家的正門處,高鳩偷看著倉石的側臉,套上了鞋罩。
L縣警內部規定:一個人在某崗位上的工作時間不得超過五年。如果繼續對倉石的超期服役給予特別關照的話,就會給警察組織的統率力帶來危機。據傳,現在的年輕警官中已經有一部分人將倉石推崇為“倉石學校”的“校長”了,就連多方受到高鳩關照的一瀨也對倉石推崇備至,這就令高鳩驚訝不已。派赴警視廳任職,這本是任何人都求之不得的寶貴升遷機會。對擺在眼前的這樁美差,一瀨卻希望高鳩給他點兒時間,說是要和家屬商量商量後再作答複。其實,這是因為一瀨對倉石心存顧忌?不對!這是一瀨向自己發出的信號——他不屑向上司阿諛奉承。高鳩開始後悔,覺得不應該讓一瀨在倉石手下一幹就是兩年半,這時間太長了,早就應該把一瀨調離現在的崗位。
總之,倉石是一塊“腫瘤”。留在那裏,就抑製不住搗蛋分子的增值。他覺得排擠倉石實乃當務之急。無論是對組織,還是對幾年後即將就任刑警部長之職的自己,都是如此。
親臨現場的順序既然已經顛倒,就絕不可錯過這一良機,今天正是看透倉石本事的最好時機。他要親眼看到對方隻不過是一個任何人都可以替代的“平凡驗屍官”而已,他要向上級建議把他調到別的崗位上去。高鳩一邊凝視著走在前麵的倉石的後背,一邊走下了通往地下室的樓梯。考試開始!高鳩在心中暗自宣布。他的思維,一半已經不再是現場搜查指揮官。
四
倉石沒有急於工作,在走下最後一個階梯後,他並未直奔藏書室,而是將目光落到了門扉旁邊的盆栽上。
“啊,那東西好像是想要敞門時用來擋門的。”管區的便衣安川作出了如是解釋,一副自鳴得意狀。他也是尊稱倉石為“校長”的支持者之一。
“發現屍體時它被放在什麼地方了?”
“在藏書室裏。好像是第一個發現屍體的那個女人以前贈送給死者的。”
“不要多嘴!問你什麼你就回答什麼好了。”
倉石跪下身來,仔細看那盆栽。說是盆栽,卻隻不過是剩下了一根細棒子一樣的花梗而已,並無花朵;葉子也隻是在花梗的底部還剩下幾片罷了。倉石目不轉睛地盯著鴨卵形葉子,此時,高鳩正好走到樓梯中間,遂停住腳步俯視著下麵的情景。
現在的所有行動都是按理論要求行事,方才之所以要封住安川的嘴,為的是排除先入為主的判斷。不直接步入現場,而是將目光落在盆栽上,也可以令人理解。植物與屍體無異,同樣可以說明問題,它是驗屍工作不可忽略的情報源。
“是洋地黃啊!”
“不愧為校長!”安川奉承了一句。
高鳩抱著胳膊審視了一番,沒錯,是洋地黃,一種夏季綻開紫色花朵的多年生草本花木。栽培它主要是用來觀賞。但幹燥後的葉子粉末也可以用來治療心髒病,有增強心搏的功能。報告上稱,已經死亡的上田患有脈律不齊性心力衰竭症,據須藤明代講,上田做愛時大都是使用性具進行。洋地黃,雖然是一種很有意思的素材,但對查明這次事件卻借不上力。高鳩對它已經不抱任何希望。倉石將視線轉移到門上,通過鑰匙孔窺視著藏書室內部的情況。
“門把手上的指紋呢?”
“發現了上田和第一個發現他屍體的那個女人的指紋。”
“內側的門把手呢?”
“一個也沒發現。”
“連點兒痕跡都沒有嗎?”
“是的。可能是犯人擦掉了吧。”
倉石沒有回應,從醫用箱裏取出溫度計後便徑直走進藏書室裏。高鳩走完剩下的階梯,跟在了倉石的背後,並越過對方的肩頭,捕捉著對方的視線。倉石先是看了看屍體,不,應該說是察看整個地板,接著便蹲了下去,地板上的灰塵似乎引起了他的注意。接著,又站起身來仰望著天棚,天棚上吊掛著一個沒有燈罩的燈泡,於是他便尋找起開關來。他看到,開關就在右手的牆壁上,之後又看了一遍天棚,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個燈泡。最後,他把目光轉移到手中的溫度計上,室溫是五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