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安部將信訪件批轉回來,市局領導做了批示,要求涉訪單位采取妥善措施,依法辦事,在一個月內了結這起信訪案件。批示不長,包含的意思卻不少,有些雖然理解了,卻是不能執行的,而方文霞的訴求也是根本無法滿足的。市局、分局信訪辦不止一次開會研究解決辦法,也多次接觸當事人,均沒有結果。眼看著一個月的期限過了一多半,事情還沒個著落。
郝根生有時真覺得自己就像諺語裏的那隻駱駝,現在隻等壓倒自己的最後一根稻草了。但是在倒下之前,他卻始終無法說服自己停止前行,哪怕有時感覺真的有些力不從心。如今,方文霞死了,那根稻草應該再也不會落下來了,而他,依舊要前行吧。
四
郝根生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目光再次落到寫字台上的那堆材料上。在臨上樓頂之前,方文霞應該一直在整理要告倒自己的那些東西吧。
那她為什麼要去樓頂呢?這個念頭出現之後,便在郝根生腦子裏徘徊起來。
對麵房間的門響了,張隊和兩個刑警走出來,後來跟著蘇建平。一個刑警說:“咱們先談到這裏,您要想起什麼可以隨時給我們打電話。”
“一定,一定。”蘇建平應和著,看見郝根生,帶著歉意說,“郝警官,辛苦你們了。”
“應該的。”郝根生嘴裏說著,隨著他們一起往門外走。
蘇建平一一對從他家出去的警察們點著頭。經過他身邊的時候,郝根生拍了拍蘇建平的胳膊,卻沒再說話。
幾個人下了樓,隔離帶外還圍著不少人,劉家起叫過一個協警說:“把隔離帶撤了吧。”
郝根生推了自行車,跟在幾個人身後,就聽一個刑警對劉家起說:“家屬不同意解剖,說如果不是特別必要的話,不想死人再挨一刀了。”
郝根生湊近那說話的刑警:“蘇建平知不知道方文霞昨天晚上為什麼上樓頂?”
刑警說:“他也不太清楚。前些天方文霞一直說小區裏最近野貓鬧得厲害,怕把雞禍害了,昨晚她可能是聽到貓叫才上樓的。”
郝根生點點頭,就想著要不要順道兒去居委會看看,反正方文霞這邊剩下的事都是刑警的了,他想摻和也摻和不上。可轉念一想,要是去了居委會,那幫大娘們肯定會問方文霞是咋回事,自己又說不清楚,應付也是麻煩。索性就跟劉家起打個招呼,自己騎上車回所,正好手頭兒還有兩個戶口沒辦完,再耽誤就要影響人家孩子上學報名了。
當天晚上,郝根生做了一個夢。夢裏,他又回到了方文霞家,看著方文霞坐在寫字台前,咬牙切齒地整理材料。忽然她就站起身來,繞過腳下那些雜物,摸索著走出屋去。郝根生就跟在她身後,看著她一步步上樓,開鎖,來到樓頂,站在自己的開心農場裏。這時,一種不祥的預感突然襲遍郝根生的全身,即使是在夢中,那毛骨悚然的感覺也十分真切。郝根生一下子就醒了,發覺全身竟然都是冷汗。
五
第二天早點名之後,郝根生帶著頭一天整好的兩本戶籍卷先去了分局,然後再奔市局戶政處。這兩個戶口都是學齡兒童落戶的,有些麻煩,要嚴格按政策摳很難辦成。如果上不了戶口,兩個孩子上學就要交不少借讀費,憑那兩家的境況根本就交不起。郝根生知道後,一邊埋怨他們家裏的糊塗,一邊四處跑,終於給跑下來了。為了抓緊時間,他跟分局戶政科的熟人打了招呼,待分局審批後就直接送市局了。
市局的事情辦得很順利,郝根生推著自行車走出市局大門的時候才剛過十點,他正要騎上車離開,忽然大門對麵信訪接待室的窗子被拉開,一個人叫他:“根哥。”
郝根生一看,是市局信訪處的李德合,以前兩人就認識,後來因為方文霞的事更是沒少打交道。郝根生不知道李德合找他有什麼事,把車鎖在門口,進了接待室。李德合晃著那顆謝頂的腦袋衝著郝根生笑:“根哥,恭喜啊,有福之人不用忙。”
郝根生知道他說的是方文霞的事,心想這事傳得還挺快,可又一想,可不嗎,方文霞上訪把市局信訪處也折騰得夠戧,如今出了事,肯定有人第一時間通知他們。
“怎麼樣,死因定了嗎?”李德合問。
“哪兒有這麼快。”郝根生說。
“反正不管怎麼死的,告你的事就算了了,對了,她家裏人不會繼續告了吧?”
“應該不會了,她老公跟她不一樣,挺老實的。”說完,郝根生一下子就想起了昨天晚上的夢,他自己也奇怪,怎麼會突然想到這個夢呢?
“那你回頭把手頭兒的東西整整,跟分局信訪聯係一下,咱們整好卷存檔,這事就算結了。”
正說著,接待室的門被推開了,兩個中年婦女走進來,一高一矮,每人手裏都提個布袋子,鼓鼓囊囊的,從穿著上看,應該都不富裕。郝根生馬上就想起了方文霞,從穿著到走路,方文霞與這兩人都是同一風格。
一看到那兩人,李德合笑了:“你說你們,來就來唄,還帶東西。”
那兩人一聲輕啐,高個兒女人說道:“想得美,把我們家的事解決了給你送禮還差不多,要是不解決,我就上你們家吃去!”
這兩個人是上訪的無疑了。郝根生覺得好笑,一般公安局信訪部門的人對上訪者都是頭疼得要命,可李德合卻與她們關係很好的樣子。隻聽李德合說:“不送東西你們怎麼又來了?不是說好一周後給答複嗎?這才第三天。”
矮個兒女人說:“我們今天來不是上訪,是來打聽事兒的。昨天洪湖裏有個叫方文霞的死了,你知道嗎?”
本來郝根生就想走了,可一聽這話腳步就停住了,這兩個女人跟方文霞是什麼關係?為什麼來打聽這事?李德合也是一愣,轉而明白過來:“看來你們訪友的感情還挺不錯的,正好,這位所長就管方文霞的案子,你們問他吧。”說著,就把郝根生拉了過來,“正好我有點兒事出去一下,你們慢慢聊。”
郝根生心裏苦笑,看來李德合是被這兩人纏怕了,有機會就溜。他本不想跟這兩人說什麼,別說自己不管這案子,就是管了,也不能跟無關人員透露啊。可是,關於方文霞為什麼去樓頂的疑問以及昨天晚上的夢,總是讓他心裏不踏實,索性就跟這二位談談吧。
“你們跟方文霞是什麼關係?”
“是朋友。”高個兒女人說。
還真的是訪友。這種情況郝根生也聽說過,大家都在各級機關部門上訪,保不準就會碰上,同病相憐的人最容易有共同語言,彼此同情一下各自的遭遇,再交流一下反映問題的技巧什麼的,時間長了就成朋友了。現在看來,這兩人跟方文霞的關係還真不錯,也算是有情有義了,知道關心朋友。
“你們認識多久了?”
“半年多吧。”還是高個兒女人回答。
郝根生心裏算了算,正是方文霞開始到市局上訪的時間。
“這位領導,您能跟我們說說方文霞到底是怎麼死的嗎?”矮個兒女人發問。
郝根生沉吟了一下,心裏盤算著怎麼說才合適。“她是昨天晚上從樓頂摔下來的,早上被發現時已經死亡,目前死亡原因還不能確定。”
“會不會是被人害死的?她現在正在告一個警察,她這人個性太強,得罪人太多了。”高個兒女人說。
郝根生心想,如果對麵這兩個女人知道自己就是方文霞要告的死對頭,不知會是什麼表情。
“肯定不會是自殺,就她那脾氣,絕對幹不出這種事。”矮個兒女人說。
這倒跟郝根生的看法一致。既然已經問了,幹脆問個明白。郝根生就用一副調查案情的語氣,詢問事發前二人與方文霞的交往情況,特別是方文霞最近有沒有什麼異常,卻沒有收獲。後來,話題聊到了方文霞家裏,郝根生就問她們知不知道方文霞跟老公的感情怎麼樣。
“他老公對她還不錯,”高個兒女人說,“聽說以前對她不太好,可後來就好多了,知道疼人了。”
“哦?”這種說法郝根生還是第一次聽到。從之前與方文霞兩口子的接觸來看,並沒有看出蘇建平對方文霞有特別深的感情,對於妻子的所作所為,多數時候都是以沉默麵對,眼神永遠是漠然的。有幾次,郝根生甚至從蘇建平的眼中看出一抹隱藏極深的異樣,他懶得去想那異樣的眼神代表什麼,但可以肯定,絕不是疼愛。
“沒錯,她老公還告訴她一個偏方,說吃生雞蛋對身體有好處,天天讓她吃,還別說,我們都覺得她的氣色越來越好。”矮個兒女人補充。
郝根生心裏的某根弦好像被撥動了一下,很輕,很快,他想要抓住那一點兒顫動,一切卻又歸於平靜。到底是什麼呢?他又想起蘇建平的眼神,昨天早上在方文霞家遇到蘇建平時,對方的眼神讓他心裏有一種異樣的感覺。
矮個兒女人繼續說:“雞蛋能孵出小雞,所以裏麵包含著特別強大的生命力和活力,這就像我們吃的花生、瓜子一樣,不過那些是植物的。雞蛋屬於動物類的胚胎,你看人家有錢人養生都吃鹿胎什麼的就是這個原因,不過咱老百姓吃不起,隻能吃雞蛋,越是剛下的雞蛋生命力越旺盛,對身體就越好……對了,還必須是跟公雞配過後下的蛋。”
矮個兒女人絮絮叨叨地說著,郝根生腦子裏就出現了樓頂那個開心農場裏的雞籠,他似乎還看到方文霞正彎腰從籠子裏掏雞蛋,可很快,那個人變成了蘇建平。
“這都是方文霞跟你們說的?”郝根生問。
“對,”矮個兒女人說,“這都是她老公告訴她的,而且吃生雞蛋晚上十點最好,她家不是養雞嗎,她老公天天晚上十點準時上樓頂去給她掏生雞蛋。”
郝根生心裏又動了一下,這次他抓住了。他覺得自己好像用了很大力氣,以至於心裏被扯開了一道口子,有光亮從口子裏透出來。
“母雞晚上下蛋嗎?”
“母雞下蛋跟人生孩子一樣,什麼時候都行,訓好了,每天時間基本就固定了。”矮個兒女人解釋道。
正說著,李德合走了進來,滿身的煙味,看來是出去抽煙了。見郝根生還在跟兩個女人說話,就笑:“哎喲,聊得挺熱鬧啊。”
郝根生借機站起身:“我還有事,先走了,等結果出來,讓李警官通知你們。”
高個兒女人說:“哎呀,您這所長還挺周到的,對了,還沒問您貴姓呢?”
“我姓郝。”郝根生說著就走了出去。
身後傳來兩個女人的對話。“姓郝?文霞告的那個人就姓郝吧?”
“是啊,不過這人應該不是吧,看他對咱挺和氣的。”
“我看也是,文霞說她告的那個姓郝的警察特別不是東西。”
然後就是李德合忍俊不禁的笑聲。
六
郝根生騎上自行車,滿腦子都是生雞蛋。他就想著,回去之後是不是跟所長說說,或者直接找刑警,可是,從哪裏說起呢?
回到所裏,食堂已經開飯了,郝根生打了飯,一邊吃一邊四下找劉勝利,他想先打聽一下方文霞案子的進展情況,可直到快吃完也沒見劉勝利的影兒。正想著是不是一會兒打個電話,就見劉勝利風風火火地衝進食堂。郝根生衝他揚起手,劉勝利打了飯,就端著飯盆坐了過來。
“幹嗎去了,這麼晚才回來?”
“還不是方文霞的事,一大早就去七隊了。”劉勝利一邊含混地回答,一邊狼吞虎咽。因為來得晚,沒什麼菜了,所以他的飯盆裏混合著各種剩下的菜底子,亂七八糟,像極了派出所的工作。
“查得怎麼樣了?”
“結了。意外死亡,家屬已經在鑒定書上簽字了。”
“這也太快了吧?”
“不快不行啊,網上已經貼滿了現場照片,全方位立體展現,再不趕緊出個結論,人家又要說公安局一幫都是白吃飯的了。”
“該查的都查了?”
“對,沒有遺書,死亡前沒有精神和行為異常,沒有厭世情緒之類的。現場沒證據證明是他殺,對周圍鄰居的訪問也沒有發現可疑情況,隻能是意外了。”
“一個人從樓上掉下來,動靜應該不小吧,不說失足墜落時可能會發出尖叫,就說一個一百多斤的人從六層樓掉到地上,聲音肯定不小,難道就沒一個人聽見?”
“巧了,這兩天洪湖裏旁邊那個工地進建築材料,都是鋼管一類的。白天貨車不能進市區,隻能晚上,一般都是在十點多卸料,一卸就是半個小時,叮鈴咣啷動靜挺大,估計方文霞就是那個時間掉下來的。走訪的時候,居民都說隻聽到卸料的聲音。”
“那蘇建平呢?”
“也查了,當晚他一直在學校值班,有人作證。方文霞手機上的最後一個電話就是他用學校辦公室的座機打來的,時間是晚上九點十五分。”
郝根生沒再說話,劉勝利卻抬起頭來:“師傅,聽您的意思,好像覺得這裏麵還有事兒?”
“我就是隨便問問。”郝根生沒有說出自己的想法,因為他不知道該從哪裏說起,更何況,跟劉勝利說這些也沒什麼用。
這時,所裏的內勤站在院裏衝食堂喊:“根哥,耿所讓你上去一趟。”
七
耿一東是軍轉幹部,說話辦事總是帶著一股軍人的利落。見郝根生進來,便招呼道:“根哥,坐。”
郝根生問:“耿所,有事嗎?”
“方文霞的案子結了,意外死亡,這下咱倆的包袱都能放下啦,我就是跟你說一聲,把手頭兒的材料整一下,抓緊報分局信訪科。”
這事早上李德合已經跟他說過了,不過那時死因沒確定,隻能算是個口頭提醒,如今定性了,耿一東的話就算是正式通知了。自從方文霞四處告狀,除了郝根生,壓力最大的就是耿一東了。為這事他還專門去分局和市局監察室說明過情況,也與方文霞接觸過幾次,不過都沒有結果。如今事情終於可以了結了,郝根生很理解耿一東的心情,也就明白了耿一東為什麼這麼急著找他來,主要是分享一下輕鬆的感覺吧。
“耿所,”郝根生遲疑了一下,決定還是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我覺得這案子定得有點兒草率,有些疑點還應該細查查。”
耿一東臉上的微笑沒了。
“是這樣,今天上午我接觸了兩個與方文霞熟識的信訪人員,據她們說,方文霞當天晚上到樓頂是掏生雞蛋去了,據說吃生雞蛋對身體有好處,而這個偏方是蘇建平告訴她的。也就是說,蘇建平知道方文霞當天晚上十點左右會上樓頂。但是在案發後對他的詢問中,他並沒有說明這件事。我覺得應該進一步落實一下,還要再次確認前天晚上他的行蹤。”
耿一東沉吟了半晌:“蘇建平沒說這件事,可能是忘了,畢竟愛人剛去世,誰的腦子都會亂的。並且刑警也做了詳細的現場勘查和調查走訪,都沒有發現疑點。你可別小看刑警,他們可是專業的,該想的該做的他們一樣都不會漏,最後作出的結論應該沒問題。”
郝根生說:“我覺得刑警在初步看了現場後就有了先入為主的思想,所以後麵的工作都是順著意外死亡的方向去做,這樣必然會過早地……”
郝根生的話沒說完,就被耿一東打斷了:“我知道你的意思。方文霞雖然四處告狀,給咱們帶來了很大的壓力,但她畢竟也是人民群眾的一員,也是我們保護的對象,我們應該對她的生命負責,對吧?可是,除了方文霞上樓頂的原因這一點,還有其他值得懷疑的地方嗎?如果單憑這一句話就推翻之前的鑒定結果,你覺得合適嗎?”看郝根生還想再說什麼,耿一東抬手製止了他,話鋒一轉,“現在全市正在開展平安城市創建活動,各級黨委政府都很重視,市局領導立下了軍令狀,發案降下來,破案搞上去。昨天分局開會,說目前的形勢很嚴峻,如果再發一起惡性案件,咱們就要挨板子了。所以昨天接到報警後各方麵都很緊張,幸好最後鑒定是意外,大夥兒才鬆口氣。”
郝根生不再說話了,他聽懂了耿一東的意思,也就明白了昨天在現場時張隊熱衷於跟劉家起他們幾個人討論案情的原因,他是急於把死亡原因定下來,以緩解各方麵的壓力。
“根哥啊,”耿一東站起身走到沙發前,“我知道你是個負責任的老同誌,社區群眾對你的評價也一直很高,去年年底還準備給你立三等功呢,都被方文霞給攪了,回頭我跟教導商量一下,看看今年能不能把功立了。這段時間你也挺不容易的,等這件事徹底了結以後,放你幾天假,帶著嫂子出去轉轉,哪兒好玩去哪兒。”
八
從耿一東那裏出來,郝根生騎上自行車去了洪湖裏。不管怎麼樣,社區裏剛死了人,老百姓的心情肯定會跟往常不一樣,他想看看是不是還有什麼工作要做。
居委會反映的情況卻讓郝根生哭笑不得,這兩天,小區裏的人們不僅沒有恐懼或者其他不良情緒,不少人反而顯得很高興,說以後能過上清靜日子了。甚至還有人說這是報應,是蘇老太顯靈,把這個惡媳婦帶走了。郝根生當然不能對這些說法表示認同,他的臉上甚至不能帶出笑意來。
從居委會出來,郝根生又來到了9號樓和10號樓之間。相對於小區裏停滿了各類車輛的其他地方,這裏顯得特別清靜整潔。當初方文霞的違章建築被拆除時,由於發生流血事件,綜合執法隊沒有來得及收拾那些鐵柵欄之類的垃圾就撤離了。之後很長一段時間,那間被拆了大半的房子就帶著半拉石棉瓦頂子頑強地站在原來的位置,直到有一天不知從哪裏來了幾個收廢品的,以最快的速度將所有的東西收走了。上訪回來的方文霞發現後暴跳如雷,但是卻找不到是誰偷走了她的財產,鄰居們當然更不會提供任何情況。於是,方文霞就把這些損失也加到了她要求的賠償總額裏,據說價值1323.78元。
空地恢複原樣後,又有車主把自己的汽車停了進來,不過第二天早上他們就會發現,自己的車上被丟滿了各種垃圾、穢物。不管誰的車停在那個地方都會遭遇同樣的事情,甚至還有汽車輪胎被從側麵紮破,隻能報廢。大家都猜出來是誰幹的,也報了警,可警察來調查一番,因為沒有證據,也無可奈何。而且這片地方沒有路燈,晚上什麼也看不到,大家能做的隻能是不再把車停到這裏。發生墜樓事件後,更沒有人在這裏停車了,畢竟誰也不願意把車停在一個剛剛躺過死人的地方。
地上被掃得很幹淨,有一塊地方的顏色比別處顯得淺一些,應該是石灰的痕跡,那裏就是方文霞墜落的地點。郝根生抬起頭,看了看樓頂,又看了看那塊痕跡,心裏歎了一聲,如果當時下麵停了車,摔到車頂上會有一定的緩衝吧,也許就能生還呢?然後,他的腦海裏又出現了方文霞從樓頂落下的畫麵,甚至還聽到了方文霞的尖叫以及落地時發出的沉悶聲響,還有旁邊工地卸料時發出的巨大噪音。
但是,真的就沒人聽到異常的聲音嗎?如果有人聽到了,如果有人出來看看發生了什麼事,也許就能發現掉下來的方文霞,她就能及時得到搶救。或者,他們能看到別的情況,比如某個匆匆離去的身影?
郝根生又抬起頭,環視著周圍的陽台、窗子,特別把8號樓朝著這裏的方向仔細看了看,即使沒有路燈,從周邊人家窗子裏透出的燈光也應該有些作用吧?郝根生的目光轉向了方文霞家的4號門,那裏如往常一樣,有些雜亂,卻少了一張“恕報不周”,就如同方文霞的婆婆蘇老太去世時一樣,下麵署上“蘇宅之喪”,同時還要擺上一根哭喪棒,再從樓上拉下一根線接上燈泡作為長明燈,邊上放上幾個花籃,以示人們對死者的哀悼。這些,都是這個城市的習俗,但此刻,什麼都沒有。
幹了三十多年警察,郝根生當然理解這一點。那些遭遇意外死亡的人家突然陷入巨大的悲痛中,一般都不會再去在意什麼習俗什麼老例兒,除了悲痛外,他們還要忙著去處理其他一些事情,比如確認死因,比如相關的賠償,比如說服自己和親人接受這一事實。
有一瞬間,郝根生想上樓到方文霞家去看看,這時蘇建平應該在家。一般來說,沒有人會在老婆意外死亡的第二天還能照常去上班。他也不會去別的地方,在這個城市裏,他唯一的親人就剩下那個已經跟他家斷絕來往的妹妹了。對了,他應該還有個女兒,不過這個女兒郝根生隻在戶口簿上看到過,據說不住在一起,其中似乎也有些緣由。
郝根生最終還是放棄了這個想法。他不知道麵對蘇建平,除了安慰還能說些什麼,更何況他懷疑蘇建平到底需不需要安慰。他也不確定自己能從蘇建平家裏發現什麼線索,他沒有理由也沒有權力去細細地找,並且就算真有能證明某些事情的東西,應該也已經被清除了吧。那個髒亂不堪的房間,隨著主人的離去也將被打掃一空,郝根生可以想象甚至可以肯定,蘇建平不會對方文霞的私人物品有任何感情,就如同他目光中一貫的漠然。那滿屋子告狀用的物品也不會像公安局一樣整理存檔,而是會被丟棄或者幹脆付之一炬,當然,除了現金、首飾或者存折。
存折?郝根生想起了方文霞家的拆遷補償款,如果按照傳說中的三倍標準,那將是一個在普通工薪階層看來不菲的數目。即使是正常標準,也是個不小的數字。可以肯定,這筆錢會被方文霞牢牢攥在手裏,蘇建平連錢的味兒都聞不到。不過如今,這筆錢當然依法換了主人。
可是,自己為什麼會想這些?郝根生覺得腦子有點兒亂。他轉身離開,把記憶中的資料翻了一遍,先朝8號樓走去,走出一段後,心中忽然有種異樣的感覺。他扭頭看向方文霞家的窗子,窗子後,似乎有人影一閃而沒。
郝根生的心又動了一下。
整個下午,他在小區裏遇到不少居民,都熱情地跟他打招呼,有的人臉上還帶著明顯的笑意,就如同過年時互道新年快樂時的表情。郝根生知道大家的笑代表什麼,因為小區裏幾乎所有人都知道他被方文霞告的事,每一次調查時,很多人都為他說了公道話,這讓他始終心存感激。但是,他卻不能用同樣熱烈的笑意回應,這不符合一個人民警察在管片兒裏剛剛死了一個人之後的表現,而且他的心裏也確實笑不起來,在內心深處,他一直覺得自己欠了方文霞一些東西。
九
華燈初上的時候,郝根生再次回到9號樓樓下,看了看手表,然後騎車出了小區,方向是市第十九中學,蘇建平是那所學校的數學老師。他今天沒有穿警服,現在騎在路上,與身邊那些為生活而奔波的人們沒有兩樣。
二十五分鍾後,他來到了位於新華路上的十九中門口。學校門口停滿了接孩子的大小汽車,把原本寬闊的雙向六車道擠得隻剩下兩條車道,來往的汽車、自行車和步行的人們紛紛用喇叭或者咒罵發泄著不滿,讓道路顯得更加煩燥。
郝根生在校門口下了自行車,艱難地推著車穿過車流,來到與新華路垂直相交的北河街。這條街上更是熱鬧,一長溜各色小飯館與十九中的圍牆隔路相望,他們的主要客源就是這所學校的學生。而他們的競爭對手則是馬路對麵圍牆下一溜擺開的三輪車,各類炒飯燴麵大餅夾一切等字樣鮮豔地寫在每輛三輪車的玻璃上,因為晚自習此時還不能回家的畢業班學生們正在天南海北的小吃海洋裏遊走。
郝根生把一溜小飯館掃了一遍,選了一家餃子館,把自行車鎖在門前,卻沒有馬上進去,而是回到學校,站在最靠近學校大門的一群家長中間,踮起腳隔著玻璃朝傳達室裏看。一個穿著迷彩防寒服的老頭兒正斜坐在臨窗的桌子前,眼睛緊盯著牆邊一台十幾寸的電視看得津津有味,屏幕上一群瘋瘋癲癲的古裝男女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力,根本沒工夫理會窗外的人群和進進出出的學生們。
按照市裏的規定,這個人流最多的時間段應該仍由保安值班,一直到晚自習結束,以防止可能發生的安全事件。但顯然,規定在這裏執行得並不十分嚴格,就像教育局三令五申不得開晚自習,但幾乎所有的學校都會想方設法以各種名目拖延下課時間一樣。
在人群中站了一會兒,郝根生又湊近一些,仔細地觀察了傳達室裏的擺設,然後轉身回到北河街,進了餃子館,要了四兩豬肉白菜水餃慢慢吃起來。等他吃完出來,學校門前已經恢複了安靜,下一次的喧鬧將在晚自習下課的時候。郝根生看看表,七點剛過,他走進一家煙酒店,買了一瓶藍瓶二鍋頭和兩包花生米。
來到學校門口,大門已經關閉,隻留下一個小門,門虛掩著,以方便那些因為各種原因偶爾出入的學生或者老師。郝根生輕輕推開門,來到傳達室門口,接著又推開了傳達室的門。
“你找誰啊?”還在看著電視的老頭兒立刻轉過身,目光中充滿了警惕。
“您不認識我啦?”郝根生笑著把手中的酒和花生放到桌子上,“那天晚上我給孩子送書,不是麻煩您給轉交的嗎?”
“嗯?”老頭兒的神情有些迷惑,他顯然並不記得眼前這個人。不過孩子們忘了帶東西,家長專門送到傳達室,然後打電話讓孩子來拿的事每天都會發生,因此他並不懷疑郝根生的話。隨即,他的目光落在了酒上。
“接孩子下晚自習,來早了點兒,所以專門進來謝謝您。”郝根生說。
“客氣嘛,小事一樁。”老頭兒已經完全相信確實發生過那件事了。
“您這屋子可夠涼的,晚上受得了嗎?”郝根生一邊說一邊四下打量,看到了牆邊的一溜二鍋頭酒瓶子,剛才在窗外他就已經注意到這些酒瓶子了。
老頭兒也在看酒瓶子。“誰說不是呢,這牆太薄,暖氣又不足,每天晚上要不整兩口兒,還真沒法睡。”
“喝酒驅寒,”郝根生應和著,“可是學校不管嗎?”
“八點以後一下晚自習,學生老師都走了,大門小門一鎖,誰也管不著。”
電視裏古裝男女的瘋癲仍然在繼續,但顯然已經不能吸引打開了話匣子的老頭兒了。從談話中郝根生發現,這個姓孫的老頭兒其實是話癆,隻是這個工作的原因,他很少有暢所欲言的機會。愉快的談話一直持續到晚自習下課鈴聲響起,郝根生才以接孩子回家為名離開了。
出了校門,郝根生上了自行車,看了下手表,然後用最快的速度向洪湖裏騎去,到達9號樓時,他又看了一眼手表,七分鍾。出了小區,他又來到附近的那個工地,跟看工地的工人聊了半天,然後才騎車回家。
當天晚上,他又做了一個夢,依舊是從方文霞的房間開始。方文霞坐在寫字台前,然後接了一個電話,然後不知過了多久,她起身出門,上樓……一瞬間,郝根生分不清自己是跟在方文霞身後或者自己就是方文霞,隻是,當再一次站在樓頂的邊緣時,那種毛骨悚然的感覺又來了。他轉過身,一雙手正從身後向他推來,在那雙手的後麵,他看到了一雙冷漠的眼睛。
夢境就在這一刻戛然而止。郝根生睜開眼,冷汗再次浸透全身。
從窗簾透進的光是暗紅色的,那是路燈和霓虹燈的顏色。郝根生看看手機,三點四十分。他把雙手枕到腦後,開始回味剛才的夢,還有夢裏那種毛骨悚然的感覺。從小到大,他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感覺,不論是在現實還是在夢中,可是現在,他已經連續體驗了兩次。這讓他十分不舒服,甚至覺得是自己身為一個警察的恥辱。
郝根生知道,自己必須麵對某些事情了,不管是為了警察的榮譽,還是為了不再有第三個同樣的夢。
十
早上上班路過河邊小樹林的時候,郝根生特意放慢了速度,想找尋從樹梢飛過的鳥兒,可惜什麼也沒看到,隻有晚冬的朝陽下骨感挺立著的樹枝。
上午九點多,郝根生撥通了蘇建平的電話。之前在解決方文霞上訪事件的時候,他不止一次打過這個電話,當然不是為了讓蘇建平在解決問題上發揮什麼作用。事實上郝根生也知道,蘇建平根本沒有能力也不想參與到方文霞與他這個警察之間的矛盾中來,他找蘇建平隻是為了確定方文霞的行蹤,或者通知她某件事情,因為有時方文霞根本不接郝根生的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