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你的眼神(3 / 3)

電話響了很久,卻沒人接聽。蘇建平是正好有事還是刻意回避自己呢?應該是前者,或者這時候他在上課,那麼他是以一種什麼樣的心情去上課的呢?也許投入到工作中,別的一切就會暫時忘記?郝根生估計,家庭帶給蘇建平的,絕不會是快樂和享受。

半個小時之後,蘇建平回了電話,表示了歉意,說自己剛剛在火葬場辦理方文霞的後事,沒法接電話。郝根生告訴他,關於方文霞上訪的事需要協商一下後續的問題,還有關於樓頂養雞種菜的事也要盡快解決,這些事情最好是當麵談。蘇建平有些為難,他說自己已經耽誤了兩天課了,再耽擱下去就不合適了,所以現在必須去學校。

“領導下了命令,事情要盡快解決,”郝根生說,“這樣吧,你什麼時候下班?”

蘇建平遲疑了一下:“我晚上六點左右能到家。”

“好,晚上六點我在你家樓下等你。”郝根生說完就掛斷了電話,心裏卻在想,方文霞已經火化了,蘇建平會覺得一切將重新開始嗎?

十一

中午快吃飯的時候,耿一東在樓道裏看見了低著頭走路的郝根生,便拍著他的肩膀問:“根哥,這兩天怎麼回事,看你總是魂不守舍的,以前被方文霞那樣告也沒見你這樣啊。”

郝根生笑笑,沒有說話,他的腦子還沒轉過來。

耿一東接著說:“行啦,別想沒用的事啦,等這幾天忙完了,咱哥兒倆好好喝一頓。”

郝根生努力笑著說:“好,就這麼定了。”

晚上六點差五分,郝根生來到洪湖裏9號樓4門樓棟口,等了一會兒,便看到蘇建平騎著自行車匆匆而來,看見郝根生,蘇建平趕緊打招呼。

“咱們上樓說吧。”郝根生說。

蘇建平怔了一下,然後點點頭。

郝根生跟在蘇建平身後進了屋,蘇建平拉開了廳裏的燈,一邊脫外套一邊向自己的小屋走去,郝根生則直接推開了方文霞的房門,隨手拉了一下門邊的燈繩。出乎他的意料,屋裏的一切都沒有變化,跟前天早上他進來時完全一樣,甚至桌上的材料也還原樣擺在那裏,所有的瑣碎和淩亂一如郝根生夢裏的情景。

蘇建平的聲音在身後響起:“這兩天事情多腦子也亂,還沒來得及收拾。郝警官,您說的後續問題是什麼?”

郝根生回過身:“關於方文霞的信訪,我們想了解一下家屬有什麼意見。”

“哦,這件事就算了結了,我肯定不會告您。”蘇建平說。

“謝謝您的支持。對了,咱們上樓頂看看吧,商量一下怎麼盡快清理掉那些東西。”

蘇建平遲疑了一下:“現在天已經黑了,再說也沒什麼可看的,回頭我一定盡快清理幹淨,您放心吧。”

“還是上去看看吧,時間挺緊的。”郝根生說得緩慢,語氣卻堅決。

蘇建平看著郝根生,眼神中有一種說不出的東西,片刻之後他說:“好吧。”然後回身去自己的房間穿上外套,左手拎著串鑰匙,右手拿著個手電筒,對郝根生說,“走吧。”

郝根生從方文霞的房間走出來,跟在蘇建平的身後,看著他開門,上樓,樓道裏的聲控燈亮了起來,卻是昏暗的。郝根生覺得自己回到了夢裏,所有的一切都是那麼熟悉,那麼真實。

夢在繼續。他看著蘇建平打開通往樓頂的門,把鑰匙和鎖一起掛在門上,然後摁亮手電,走了出去,最後站在開心農場前。在夢裏,自己是繼續向前走的。郝根生這樣想著,就繼續朝前走去,一直走過葡萄架,靠近樓的邊沿。今晚的月光很亮,清清冷冷地灑在木箱、雞籠、葡萄架和郝根生的身上。

夢裏好像沒有月光的,或者是自己沒注意到?郝根生站在那裏,等待著那種毛骨悚然的感覺,今晚他堅持上來,就是為了這一刻。

什麼也沒有發生。郝根生回過身,蘇建平還站在原來的地方,手電筒還開著,在樓頂的地麵上印出一個黃色的光斑,郝根生注意到,那個光斑在微微晃動。

郝根生在心裏輕輕地笑了。他知道,從此,自己不會再做那個夢了。

“這兩天喂雞了嗎?”郝根生問。

“沒有,哪兒顧得上。”

“走吧,”郝根生走向蘇建平,“沒吃飯吧,我也沒吃,咱倆喝兩盅去。”

“不用了,您這麼忙,我一會兒也要備課。”蘇建平的語氣幹巴巴的。

“沒關係,吃頓飯耽誤不了事,我還想好好跟你聊聊呢。”郝根生的語氣跟剛才要上樓頂一樣不容置疑。

十二

兩個人來到洪湖裏小區外不遠的一家涮羊肉館,推開門,一股夾雜著膻味、調料香味的熱氣撲了過來,店裏人聲嘈雜,窗玻璃上蒙了厚厚的水汽,把喧鬧嚴嚴實實地包裹在店堂裏。

郝根生是這裏的管片兒民警,自然沒少打交道,老板娘立刻笑著迎了上來,帶著他們七拐八繞地來到廚房後麵的一間小屋,這裏擺著四張桌子,都還空著。郝根生挑了張靠牆的桌子坐下,蘇建平坐在他對麵。來時的路上,他們都沒有說話,此刻坐在這裏,兩人依然沉默著。

大銅鍋先端了上來,夥計給鍋上套了一個拔火筒,片刻之後,鍋裏的水就開始沸騰。郝根生隔著水汽看著對麵的蘇建平,那張臉竟顯得有些溫暖,不過,他明顯感到了對方的緊張。郝根生要了一瓶五十二度一斤二兩裝的大高粱酒,擰開後先給蘇建平倒酒。酒杯是標準的口杯,倒滿了是二兩。蘇建平忙用手擋:“別別別,我自己來。”眼睛卻死死盯著酒瓶。

羊肉片和調料上來了,郝根生夾了一大筷子放進鍋裏,紅紅的肉片在滾水之下很快變了顏色,在鍋裏不甘心地上下翻滾。蘇建平端起酒杯:“郝警官,我家的事給您添麻煩了,我敬您。”

郝根生看著蘇建平,沒有舉杯,他的眼神讓蘇建平更加慌亂,舉著杯子不知如何是好。

夥計又端來了一個大盆,裏麵是各種蔬菜,最上麵還放著兩個生雞蛋。這是郝根生特意點的。他拿起一個雞蛋,對蘇建平說:“聽說吃生雞蛋對身體有好處,而且必須是剛下的。”

蘇建平端著酒杯的手明顯一抖,臉色也是一變。他慢慢放下酒杯,再抬起頭時,整個人也像是隨著酒杯的放下而放鬆起來。

看著蘇建平的表情,郝根生不由得想起他前幾年到外地抓的一個逃犯。麵對遠道而來的郝根生,聽到熟悉的家鄉口音,逃犯臉上的表情也是一瞬間就從緊張變成了放鬆,然後說:“我就知道早晚會有這一天。”

不過此刻,蘇建平說的卻是:“是嗎?聽誰說的?”語氣中再沒有一絲緊張。

“方文霞說的,她說是你告訴她的。”郝根生盯著對麵的男人。“她還說,每天晚上你都會上樓給她從雞窩裏掏新下的蛋,你晚上值班不在家的時候,也都會打電話給她,讓她別忘了上樓頂掏雞蛋。”

蘇建平笑了:“她不會跟你說這些的,她恨你恨得要命。”

郝根生沒有接他的話,端起酒杯:“來,喝一個。”

蘇建平也端起酒杯:“我少喝點兒,酒量不行,晚上還要備課。”

郝根生喝了一口酒:“是嗎?你大前天晚上值班時不是還跟學校看門的老孫頭兒一起喝酒嗎,他可是一直誇你的酒量呢。”

蘇建平也抿了一口,臉上依然帶著笑:“您知道的還真不少啊。”

郝根生從銅鍋裏夾出幾片肉放到碗裏,又夾了些生肉片放進鍋裏,用筷子攪了攪:“我還知道前幾天你去了旁邊的工地,特意問看門的工人還要卸幾天貨,因為動靜太大已經影響你家裏人的休息了,得到的答案是還需要三四天。”

蘇建平的眼睛專注地盯著沸騰的鍋,像是在等著郝根生繼續說下去,過了一會兒,見對方不說了,才抬起頭說:“我知道你在調查我。”語氣很平靜。“你昨天下午在我家樓下呆了半天,然後就一直在小區裏走東串西的,晚上,你又去了我們學校。”

郝根生心中了然,他知道昨天在方文霞家窗子後看見的人影不是自己的幻覺。“我知道。”他的語調也很平靜。

“我隻想知道,為什麼?”

“你的眼神。”郝根生說。

蘇建平沒有說話,但盯著郝根生的眼睛裏露出追問的目光,就像一個做錯了題的學生等待老師的指點。

“就是前天早上我們在你家門口見麵時你的眼神,你選擇用一種驚惶的眼神麵對警察,但是你的驚惶不是那種擔心家人安危的驚惶,而是幹了壞事唯恐被人發現的驚惶。”

蘇建平低下頭,過了好一會兒才重新抬起,透過不斷升騰的水汽看過去,郝根生突然覺得他的臉竟變得有些遙遠

蘇建平忍不住問:“二者有區別嗎?”

“當然有。擔心家人安危的驚惶眼神是向外發散的,也就是四處看,迫切地尋找答案。而幹了壞事唯恐被人發現的驚惶眼神是向內收斂的,也就是極力想要掩蓋自己的內心。”郝根生努力不讓自己的語氣中帶出得意。

蘇建平歎了一聲:“看來有些事是裝不來的。因為一個眼神,你就開始調查我?”

郝根生搖搖頭:“當時我隻是隱隱覺得有些不對,並沒想太多,直到我聽說了生雞蛋的事,知道你隱瞞方文霞上樓頂真正的原因之後,再回想你的眼神,就知道這裏麵有問題。”

“也許我當時不是故意隱瞞,而是因為家裏出事心慌意亂之下忘了呢?”蘇建平忽然變得饒有興致,像是在跟人探討某個學術問題。

這讓郝根生想起了耿一東的話,很多人確實是這樣認為的。他也努力用一種探討問題的語氣說:“一件堅持了好長時間並且幾乎成了生活習慣的事,你怎麼會忘?再說,當天晚上你從辦公室給方文霞打電話,不正是提醒她別忘了上樓頂拿雞蛋嗎?”

蘇建平低下頭,過了好一會兒才重新抬起,透過不斷升騰的水汽看過去,郝根生突然覺得他的臉竟變得有些遙遠。

十三

“結婚之前,她的性格一直挺好的,孝順,勤快,知道疼人,可結婚之後沒多久,她就開始變了,越來越蠻橫霸道,越來越不講理,把錢看得越來越重,對我父母的態度越來越差,對她自己家的人也是一樣。她父母去世後,為了跟哥哥爭房子,打得不可開交,後來幹脆就斷了來往。

“我家房子拆遷時,鄰居們都搬了,她說補償款不合理,就是不搬。我勸她,她就罵我窩囊,沒出息。當時那麼大一片地都拆了,就剩我家孤零零一座房子,到最後連水電都沒了,她還是不搬,反倒跑到區政府去鬧。後來區裏找到我們學校,校長找我做工作。我說我在家說話不管用,校長不信,我就帶著他一起去我家,結果進去沒說幾句,她就把校長和我都給趕出來了。校長最後跟我說,兄弟,以前真不知道你過的是這樣的日子,以後還幾十年呢,好自為之吧。

“最後拆遷補償拿到了,八十五萬,可以在偏一點兒的地方買套不錯的房子。她卻把錢把住了,一分也不拿出來,說是要和我媽住一起,方便照顧老人。我說那裏有我外甥女呢,她說孩子在那兒老人還得受累,我們搬過去就能讓老人歇歇了,等過兩年房子便宜了再買套大的,連我媽一起搬過去住。我那時還以為她真是這麼想的,沒想到算是引狼入室了。

“搬過去沒多長時間,她就開始找茬兒摔盆打碗,指桑罵槐。我媽哪裏說得過她?我要向著我媽說幾句,她就吵得更厲害,還說要去單位找我們領導評理。我是為人師表的人哪,要是那樣一鬧,我還怎麼麵對學生?所以隻能忍了。就這樣,她越來越肆無忌憚,最後我媽病倒了,她還是不依不饒,直到我媽去世。我媽是生生被她氣死的……”

說到這兒,蘇建平用手抹了一下眼角。郝根生卻意識到,蘇建平那冷漠的眼神也許正是因為這件事,於是就問:“從那時開始,你就恨上她了吧?”

蘇建平既不點頭也不搖頭,隻是自顧自地說下去。

“我們的女兒佳佳從小是跟著奶奶長大的,跟老人感情特別深。我媽去世時,她正在北京上大學,回來後聽說了奶奶的死因,跟她媽大吵了一架。從那以後,娘兒倆就不怎麼說話了,每次放假,孩子回家都是短短幾天就走,我知道,她心裏也恨她媽媽。”

一個“也”字,算是回答了郝根生的問題。

“兩年前,她畢業回到市裏,在一家外資企業工作,但是堅決不肯回家住,一直住在公司宿舍。去年國慶節她回家了,還帶了個小夥子,說是男朋友。我看那小夥子人挺不錯的,老實厚道,可方文霞知道那小夥子家在甘肅農村之後,堅決不同意,生生把人家趕走了。從那以後,佳佳就再也沒回過家。

“除了折騰家裏人,她還折騰鄰居,在綠地裏種菜、在樓頂養雞、搭違章建築,想起什麼就是什麼,從來不管別人的感受。還有,往別人車上扔垃圾,紮人家的汽車輪胎,都是她幹的。我也勸過她——雖然明知道勸了也沒用,她不僅不聽,而且張口就罵。後來綠地裏的菜被清了、違章的房子被拆了、樓頂也被查了幾次,她把氣都撒在我身上,說我窩囊,不像個男人,不知道給自己家人幫忙。再後來她一直告你,除了想弄點兒賠償,還因為她覺得隻要一直到處告你的狀,樓頂的雞籠和葡萄架就不會被拆了。”

郝根生苦笑,把自己和單位折騰得苦不堪言的信訪,僅僅是因為方文霞想保住自己的開心農場。

“可是告到後來,她好像已經完全忘了當初的打算,就是一門心思把你告倒,就像走火入魔似的,每天家也不收拾,飯也不做,就想著往哪兒告狀。每天晚上我下班還要做飯,她吃完飯連碗都不刷,就繼續回屋整你的材料。我們家那樣子你也看見了,那還是過日子的嗎?有時我就想,如果我媽不是那麼早去世,就能看見佳佳生孩子,那時四世同堂,該是多好的一家人,可硬生生地被這個女人毀了。”

郝根生沒再發問,他知道對方還會繼續說下去,而且,下麵的才是重點。

“當初她在樓頂搭葡萄架、養雞時,我也勸過她,那樣可能會有危險,她卻說我咒她,我就不再說了。後來有一天,我在報紙上看見一個女人在樓頂遛狗時不小心掉下樓摔死的新聞,心裏忽然就想,要是她哪天一不小心掉下去,我的生活會不會變成另外一種樣子,起碼不會比現在更差。”說到這裏,蘇建平端起桌上的酒壞,狠狠地喝了一口,然後看著郝根生的眼睛,卻不再說話了。

郝根生也端起杯喝了一口:“下麵的我來說吧——但是,盡管方文霞天天上樓喂雞、澆水,卻一直沒有如你所願掉下樓去,於是你就想增加這個概率,便告訴了她一個不知是真是假的偏方,也就是每天晚上十點整都要吃一個剛下的雞蛋。這樣一來,她每晚都要上樓頂,黑燈瞎火的,說不定就能掉下去。為了讓她更信任你,你也經常幫她上樓頂拿雞蛋,還能順手把東西放得更亂一些,增加她被絆倒的機會,說不定哪天她真的就會不小心掉下去呢?於是你的生活中有了一個希望……隻是現在我有個問題不明白,你為什麼不再等下去,而是選擇了另外一種方式呢?你也知道那對你來說是很危險的。”

蘇建平似笑非笑地看著郝根生,似乎非常滿意對方這種委婉的表達方式,這讓他更容易接受一些。“我母親去世之後,骨灰送回老家與父親合葬,這是兩個老人的心願。我家的祖墳在我們家族的耕地裏,這麼多年一直偷偷埋,村幹部也是我們家族的人,所以不管。兩個月前老家來電話,說鄉裏開始清理占用耕地的墳地,力度特別大,把所有墳頭都查了一遍,挨家挨戶做工作,骨灰必須遷出,否則將強行平掉。我就想著把父母的骨灰遷回來,在陵園買一塊墓地,這樣掃墓也方便。但是買墓地最便宜的也要三萬塊錢,我平時的工資都是她管著,身上根本沒錢,便跟她商量拿出些錢來,哪怕一半也行,另一半我找我妹妹要。哪知道她卻馬上翻臉,說房子的錢已經給我妹妹了,她不欠我們老蘇家的,一分錢也別想拿走。眼看著遷墳的最後期限越來越近,我又不能讓老人的骨灰曝於荒野,你說我怎麼辦?

“墓地的事還沒完,佳佳又打來電話,說她要結婚了,讓我把她的戶口本偷出來。可是戶口本一直是她鎖著的,我根本沒辦法拿出來。再說佳佳和男朋友剛工作不久,手頭兒肯定沒太多錢,男朋友家裏也窮,我們做父母的,多少也要給點兒吧。於是我又跟她商量,你猜她說什麼?她說隻要她活著,閨女就甭想嫁給那窮小子,更別提拿錢給閨女了。我一直都沒給佳佳回電話,因為我不知道該怎麼跟孩子說。我已經對不起我媽了,現在還要對不起孩子……”說到這裏,蘇建平又喝了一大口酒,再次停住了話頭兒。

郝根生知道他肯定不會再往下說了,因為再說的話就是坦白交代了。於是他又接了下去:“你覺得,要解決這些問題,方法隻有一個,所以你不能再等了。你知道學校傳達室的老孫頭兒愛喝酒,所以每次值班都要專門跑到傳達室陪他喝酒,摸清了他的酒量。還有,你每天上下班騎車時,也會經常測試往返一趟最快要多長時間。至於樓頂鑰匙,你借著幫方文霞上樓拿雞蛋的機會自己配了一把,對吧?

“一切準備就緒,你隻需要一個合適的時機了,因為人從樓頂墜地時會發出很大的聲響。旁邊工地晚上卸料的噪音讓你意識到機會來了,為了萬無一失,你專門去工地問了還要卸幾天。當天晚上,你買了燒雞和一瓶這樣的酒,”郝根生拿起桌上的大高粱,“等到晚自習後開始跟老孫頭兒喝酒。那天晚上,這瓶一斤二兩裝的白酒老孫頭兒喝了多少我不知道,反正多到足以讓他徹底醉倒。九點十五分,你回到辦公室,用座機給方文霞打電話,提醒她十點鍾不要忘了上樓頂拿雞蛋。然後你回到傳達室,從老孫頭兒身上拿出校門的鑰匙,出去之後再反鎖上,用最快的速度回了家。

“當時是晚上九點半左右吧,冬天這個時候街上的人已經不多了,你又騎得快,應該不會被人發現。進了小區也是如此,但是你忘了,有不少人養的大型犬,因為怕與其他狗發生衝突,也為了不嚇到別人,他們都習慣晚一些遛狗。那天晚上,最少有兩個人看到一個匆匆進入小區的騎車人的身影,雖然天黑認不清楚,但我知道,那肯定是你。

“你把自行車停到稍遠一點兒的地方,觀察好動靜之後悄悄上樓,幸運的是,你沒有遇到任何鄰居。上到樓頂,你用鑰匙打開門,我看過那道門,雖然是實心門,但鎖著的時候也能推開很大縫隙,大到你足以從外麵把門重新鎖上。然後你便站在坡頂門樓的後麵,等著方文霞,也等著工地卸料的巨大聲響。

“這二者都沒讓你失望。方文霞正好站在樓邊沿時,巨大的聲音響起,一切都結束了。而你呢,可能又在樓頂呆了一會兒,以確保樓道裏沒有人上下,然後小心地下樓。這次你依舊很幸運,沒有碰到任何人。你用最快的速度回到學校,把門重新鎖好,一切都天衣無縫……”說完,郝根生端起杯,衝著蘇建平舉了一下,“喝一個。”

蘇建平舉起杯,想跟郝根生碰一下,對方卻沒有伸過來的意思,便歎了一聲,舉杯一飲而盡。郝根生也幹了。蘇建平站起身拿過酒瓶給他倒酒,郝根生沒有客氣,看著晶瑩的酒液歡快地翻滾進酒杯,直到杯口才平靜下來。

蘇建平給自己也滿上,又歎了一聲:“其實,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因為您。”

郝根生一怔,隻聽蘇建平繼續說:“我看見過您背6號樓的王奶奶去醫院,也知道您給有倆癡呆兒子的黃伯伯捐過錢,上次小區裏出了幾起盜竊案,小偷也是您晚上巡邏時抓著的。說實話,我沒見過比您更負責任的警察。方文霞告您,不光是小區裏的人討厭她,我也一直都反對,可惜沒用。後來鄰居們看我的眼神就跟看方文霞一樣厭惡。再這樣下去,我都沒臉在小區裏住下去,更沒臉見您了。有幾次您來找方文霞,我看著您的白頭發越來越多,臉色也不好,心裏特別不是滋味,這都是方文霞給鬧的。如果她繼續告下去,我擔心您早晚得讓她給拖垮了……”

郝根生無語。蘇建平的這些話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有的人活著,能為社會做出貢獻,能給別人帶來快樂,活得有意義,就像是您。可有的人活著,隻是給別人帶來麻煩,甚至攪得所有人不得安寧,這樣的人活著有什麼意義呢?就像方文霞。現在她死了,沒有人再告您了,鄰居們也不用再受一個損人利己的潑婦的禍害,我父母的骨灰可以入土為安,佳佳也能和她愛的人結婚,一切都可以重新開始,這樣難道不好嗎?”

蘇建平還有最後一句話沒有說,就是:“你為什麼要追著我不放,一直查下去?”

郝根生當然能夠聽出來,他看向蘇建平,眼神裏多了一種讓對方無法直視的東西:“人的生命是至高無上的,沒有人可以隨意剝奪他人的生命,無論被剝奪者是一個怎樣的人。除了法律之外,誰都不能決定一個人的生死。方文霞告我,但她依然是我保護和服務的對象,我有責任勸阻和糾正她不文明的行為,也有責任保護她的正當權益,這是法律賦予我的職責。你覺得我有選擇嗎?”

蘇建平定定地看著郝根生,好像是第一次見到這個年過半百的老警察。平時,他看到的大多是這個警察麵對老百姓和氣的笑臉,還有麵對那些淘氣的半大小子們時佯裝生氣的笑罵,即使是麵對方文霞一次又一次蠻不講理的謾罵與撒潑,他都始終保持著溫和平靜的笑容,此時他才知道,這個老警察的內心卻有著另外的一種堅決,他甚至為之感動了。但很快,這感動便被另外一種心態所代替,因為他麵對的,是一個對手。

“我敬佩您的信仰和忠誠,也佩服您的細致和執著,但是,您所做的一切最終都是沒有意義的。”蘇建平臉上的神情再度輕鬆起來,“您找到了我的動機,找到了我的作案時間,戳穿了我的謊言,甚至找到了目擊者,但您卻沒有找到證據,能直接證明我殺人的證據。您發現的一切,最多隻能證明我離開學校回到了家,但那又能說明什麼呢?我有一百個合理的理由去解釋,比如我喝完酒心情不好,自己出了學校去河邊散心,又或者我忽然發現有東西忘在家裏,回去拿了,但到了樓下又意識到值班不能輕易脫崗,所以很快趕回學校。也就是說,我並沒有上樓。”蘇建平的語氣裏漸漸多了一種戲謔的意味,“退一萬步說,就算您能證明我當時跟方文霞一起在樓頂上,也不能因此就指控是我把她推下去的。”

看著那張在水汽後麵時隱時現的臉上若有若無的笑意,郝根生也笑了:“既然你知道這些,為什麼還要那麼費盡周折?要知道,過程越複雜越容易出現破綻。”

“要做成這件事本身就很複雜。如果前期選擇省事,後期就會很麻煩。比如我不選擇值班的時間,就會作為第一嫌疑人麵對警方無休止的調查,你們會羈押我一段時間,查遍我所有的事情,最後就算找不到任何證據,我也一樣會背負著殺妻的罪名生活下去。反之,如果前期準備做得充分,後麵就不會有麻煩了,就像現在這樣,除了你之外,沒有人會刻意去追查所謂的動機、時間或者謊言,意外死亡的結果已經做出,您所有的調查結果最終都會像方文霞告您的那些材料一樣毫無用處,對嗎?”

郝根生認真地打量著對麵的男人,他知道對方說的是事實。其實在今天見麵之前,他自己也曾思考過這個問題,現在,他決定說出自己思考的結果:“沒有任何一件事是沒有意義的,哪怕是一件最微不足道的小事。比如你走在路上,隨意踢開一顆小石子,你那樣做了,是因為你需要放鬆一下,或者轉移一下注意力。”

郝根生說得很慢,好像生怕對方聽不明白。“當我發現方文霞的死有疑點時,就覺得欠了她一樣東西。當初她那麼恨我,四處告我,我都沒覺得對她有虧欠,因為我做的都是對的,但是她死後,我卻有了這種虧欠的感覺,因為,我欠她一個真相。在今天的談話之前,所有的一切都還隻是推測,盡管我查到了那麼多東西,直到你剛才親口說出那些話,才讓我真正找到了真相。”

說著,郝根生又端起杯,對著蘇建平遙遙一舉,然後自顧自喝下去。“我知道現在你心裏想的什麼。你在想,找到真相又如何,一樣無法定你的罪。是啊,根據我目前掌握的證據,確實無法定你的罪。就像你自以為萬無一失的計劃其實也有很多破綻一樣,這世上沒有任何一樣東西十全十美沒有缺陷,包括法律。但是,人在做了壞事之後,受到的懲罰並不隻局限於法律的懲處。比如你把方文霞推下樓的那一刻,將會永遠存在於你的腦海裏,不管你是吃飯、上課、跟朋友聚會,或者你看到任何一件與她相關的東西,或者是你花著那筆錢的時候,那一幕都會不斷地從你的腦海裏跳出來。特別是在睡夢中,這一幕會更加真實地再現,讓你一遍遍目睹自己的罪惡。”

郝根生看到蘇建平的臉色變了,他知道自己說對了,“你是不是很想知道,這一切將伴隨你多久?我告訴你,是一生,除非你受到應有的懲罰。可惜的是,即使你現在跑到公安局去自首,說就是自己把方文霞推下樓的,如果沒有證據,我們一樣無法定你的罪,你將繼續以自由之身,承受那可怕的夢。”

說到這裏,郝根生忽然有一種巨大的成就感。在幾十年的從警生涯裏,他從來沒有以這樣縝密的邏輯這樣的條理分析過任何一個人,他甚至覺得自己有些惡毒,但卻並不想停止。“也許你還有一個希望,那就是我。在以後的日子裏,我會堅持尋找能證明你有罪的證據,也許有一天,當我終於把手銬戴在你手上的那一刻,你會真誠地對我說,謝謝。”

話說完了,郝根生舉起酒杯一飲而盡。蘇建平的眼神恢複了冷漠,但郝根生可以從那冷漠中看到隱藏的驚惶,那不是要掩藏內心罪惡的驚惶,而是一種向外發散的、想要尋求答案或者幫助的驚惶。呆了許久,他才對郝根生說了一句:“那我等著你。”

十四

第二天早上,郝根生沒有去上班,對於他來說,幾十年來這是第一次沒有任何原因不去上班,他甚至沒有給所裏打電話。

忙活了半天,看著擦得幹幹淨淨的家具,拖得光可照人的地麵,還有陽台上掛滿的剛洗好的衣服,郝根生忽然覺得,做做家務,澆澆花,看看報,其實這樣的生活也很不錯,離了自己,地球照樣轉得有聲有色的。

十一點的時候,手機響了,是劉勝利,告訴了他一個令他震驚的消息:蘇建平死了。

所有的花花草草立刻被拋在了腦後。

蘇建平是墜樓死的,就是從方文霞掉下去的那個位置,落地時,正好砸在那片剛剛撒了石灰的地方。不過這次確實是意外,因為現場有不止一個目擊者。

當天早上,蘇建平先去了居委會,表達了想自行拆除樓頂開心農場的想法,請居委會出麵雇兩個街裏的保潔員幫著做清除工作。然後又去了附近的農貿市場,找到一個專賣活雞的小販,說好以二十五塊錢一隻的價格收購他家的活雞。之後就帶著兩個保潔員上了樓頂,居委會兩位盡職的大媽也跟了上去。

兩名保潔員負責拆除葡萄架和搬運木箱,蘇建平則打開雞籠,從裏麵掏雞往麻袋裏裝。剛開始一切都很順利,可當蘇建平的手再一次從雞籠裏出來的時候,手裏抓著的是一隻體形特別大的公雞。那隻公雞撲棱著翅膀不停地掙紮,忽然一下就掙脫了蘇建平的手,撲騰到剛剛站直身子的蘇建平臉上。蘇建平倒退著踉蹌了好幾步,一下子就從當初方文霞墜落的地方掉了下去,那隻雞也跟著掉了下去。

在場的人目瞪口呆,跑下樓時,卻見蘇建平仰麵躺在地上,口鼻出血,已經沒了氣息。那隻公雞就倒在他的身邊,頭上赫然是半個雞冠子,見到眾人,竟然掙紮著站了起來,打出了一聲嘹亮的啼鳴,然後倒下,死了。

當天下午,郝根生夾著戶口簿,又出現在洪湖裏的樓群裏,走東串西的,見了人依然熱情地打個招呼。路過方文霞家樓下時,誰也沒有聽到,他發出的那一聲輕輕的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