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病毒入侵(3 / 3)

明天就是第一次檢測結果出來的時候了。睡在值班室,艾曉楠徹夜未眠。其實,自打父親墓前轉了一圈以後,艾曉楠已經調整好了心態,他不再煩燥、苦悶,吃安睡穩。他想該來的總是要來的,老天給了你一條路,你依山順勢攀爬翻越就好了,陽光有,風雨有,這是難以避免的。但事到臨頭,真能做到身不動心不動,難之又難,畢竟人都是血肉骨架,食五穀,拉臭屎,磕碰摔跤,跌打損傷,皮要傷,肉要爛,精氣要散,魂魄要飛,這都不是提一口氣就止得住,擰得緊的。

2%,難道命運真要讓他逃不脫這樣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頸圈,讓他憋氣,讓他抓心撓肺,讓他生不如死嗎?艾曉楠不禁長歎一口氣。他爬起床來,抬頭望向浩瀚夜空,明月千裏,澄澈如碧,“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照古時人”。艾曉楠心生幾分感觸,想生命不過是一襲真絲長袍,光豔不了幾時,那就任他洗、剪、裁,該咋地就咋地吧!艾曉楠佇立許久,中秋幹爽的晚風,打他身體拂過,漸漸收緊他心上的濕滯凝重。艾曉楠仿佛一塊兒通透的和田玉,在月光的安撫下,終於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艾曉楠謝絕了劉所和陳楓他們自告奮勇的陪伴,他想一個人麵對所有的波詭雲譎。但當他從護士手中接過檢驗單,並明確知道他的檢測結果顯示他血液裏攜帶有艾滋病毒時,雖然曾無數遍設想要麵對得鎮定一些,但艾曉楠還是像被槍擊中一樣,先是空茫失覺,然後鈍痛襲來,無力舉步。他頹然坐在醫院的走廊裏,走廊裏空無一人,盡頭幽深黑暗,艾曉楠覺得自己濁重的呼吸像按進水裏的球一樣浮起來,飄向走廊盡頭,隱在黑暗裏。艾曉楠想他以後就隻合適生活在這樣黑暗無人的地方,睜著空洞的雙眼,看世界萎縮成一個幹扁的瓜瓤,沉沉裹住他,躲避刺眼的燦爛與繁華。而一想到還在醫院的妻子和年幼的兒子時,艾曉楠心裏的悲慟難以言表,縱然他放手,從此從這個家庭流放出去,給妻子以重新選擇的機會,但他終究是負了她了,他再也無法兌現當初的承諾,再也沒有能力照顧妻兒一生。深深的歉意幾乎令他窒息。

但這一天終於到來了,倒有一種蓋棺定論的慷慨。艾曉楠銳痛之後,已沒有了當初的慌亂與絕望,他像一座廢棄的古城,廣袤荒涼,輝煌不再,但仍不失厚重雄渾、君臨天下的強大氣場。這已然是艾曉楠最好的狀態,翻過山,趟過河,一切是一如原來的堅強模樣。艾曉楠想,等妻子身體恢複了,就找一個合適的時間把真相告訴她。

待艾曉楠回到所裏,所裏也知道檢測結果了,縣局譚局長、高副局長、政工的李主任都來所裏看望他了。艾曉楠無力應付。痛哭一場?拜托組織照顧他們母子?跟組織提更多的要求?艾曉楠什麼都沒想好,什麼都沒有說,他清晰地知道這是條不二之道,將是壁立千仞,刀鋒林立,但不管後援如何強大,他終究得一個人上路,一個人苦心孤詣,一個人爬坡越坎,再多的外力也無濟於事。而他已準備好了幾分?鞋有幾雙,肉有幾身?他心裏真的沒底。因此,麵對同事們的關懷,艾曉楠顯得僵硬木訥。他堅持不肯就座,但領導們都不答應,一定要他坐下來。譚局長一把拉他坐在身邊,說,曉楠,你永遠是我們一口鍋裏的戰友,我們吃什麼,你吃什麼!艾曉楠起身要去拿自己的碗筷,劉所一把搶過,砰地摔在地上,氣呼呼地說,以後我們怎樣吃,你就怎樣吃!艾曉楠那一刻有些感動,心裏像燒開的滾水一樣熱氣騰騰。他默默坐在椅子上,始終不敢抬頭,他怕自己一雙淚眼被別人看到。待得他收住眼淚,抬頭望時,一桌子人都是一雙紅紅的眼睛,艾曉楠覺得心口的熱氣更濃了,噴出來了,像霧一樣灑了他一臉。

之後,陳楓影子一樣跟隨著艾曉楠,連上廁所也守在門外。艾曉楠幾次莫名地怒氣衝天,朝他摔東西,惡狠狠地喊著讓他滾,但陳楓沒躲也不避,仍舊亦步亦趨。艾曉楠一時暴怒,朝他吼道,老子不要你管!把門一摔,把自己關在宿舍裏。陳楓就站在窗外麵,一秒不差地瞪著他,仿佛他一眨眼,艾曉楠就會從麵前消失。

艾曉楠心頭雲纏霧繞,難以排解,他也不管不顧,往床上一倒,任陳楓在窗外站著。月亮升起來,月亮再落下去,待得艾曉楠半夜平複了情緒,坐起來看時,陳楓依舊在星輝裏沉沉佇立。艾曉楠心頭一軟,起身拉開門,陳楓走進來,孩子一般哽咽著說,師傅,你別死!這句話,一下擊穿了艾曉楠心底的堰塞湖,心緒像翻江倒海似的。艾曉楠一把抱住陳楓的肩膀,兩個男人,擁立在月光之下,肩頭聳動,淚濕衣襟。陳楓反複就說一句,師傅,我知道你苦,你別死,以後我照顧你!真情無限,時光有腳,長夜悄移,東方破曉,又是一個明媚雲天,艾曉楠覺得已經曆了一場生死涅槃。他替疲勞之極睡去的陳楓脫了鞋,掖好被角,輕輕開門,默默走了出去。屋外星輝淺隱,微風拂麵,花香蕩漾。艾曉楠覺得天氣兒真好!

艾曉楠想,先把老婆接出院,安頓好。再瞞是瞞不下去了,否則還不知要牽出多少誤會來。但艾曉楠真不知如何開這個口,是請局領導來講明,還是自己直接說?不管怎樣,他都無法想象妻子在得知這個消息之後該是如何崩潰,都無法不帶給妻子天旋地轉的打擊和覆沒。

但一切已無路可退了,艾曉楠明白妻子遲早得麵對,遲還不如早。還是請領導來講吧,這樣代表一個組織,雖然他身染艾滋,但他還不是一朵飄萍,任雨打風吹去,他身後還有那麼溫暖強大的警營,這或許稍稍能給妻子一些安慰。

艾曉楠接了妻子,開車往家走,妻子的情緒已平靜下來,失子之痛像一段注腳暫時隱到了頁邊之下。對於住院期間艾曉楠的表現,她還是非常滿意的,她心裏的那個他又回來了。但她總覺得艾曉楠疲憊的眼神裏還藏了一些東西,不僅僅是勞累,還有掩飾不住的憂怯。這不是艾曉楠該有的眼神,他原來那樣自信、從容,眼光那樣堅定、柔和,這全然不像他了。她想她得找個時間,和他談談,看他心裏綰了一個什麼樣的結。這夫妻嘛,雖要有自由空間,長些個花花草草,但春草年年生,連天碧綠也不是什麼好事,總得打理打理吧!

警察職業養成的敏銳,像文身一樣在艾曉楠身上去不掉,即使此刻艾曉楠毫無鬥誌,即使妻子還梨花帶雨,但看到有人圍毆時,艾曉楠想都沒想,就丟下妻子匆匆跑過去了。三打一,被打的還是個學生,艾曉楠大喝一聲:“住手,我是警察!”但打紅了眼的三個人,一看半路裏殺出個程咬金,更是惡向膽邊生,打得更起勁。

艾曉楠身手不錯,對付這三個人還不是太吃力,他撂倒兩個,但避之不及,還是被衝上來的另一個一拳結結實實打在臉上。艾曉楠覺得嘴裏一麻,似乎牙都崩了,他用手一摸,鮮紅的血糊了一手。艾曉楠猛地一驚,大叫起來,別打了,我有艾滋病!這一句話像飛出去的一支梭鏢,把在場的人都鎮住了。本來還欲衝上來的三個人,驚慌地看著自己的拳頭,灰溜溜地逃走了。但這時,艾曉楠看到妻子搖搖晃晃地走過來了,搖搖晃晃地倒了下去,像片柳葉一樣。艾曉楠縮著糊了血的雙手,抖得風扯荷葉似的,不敢伸出去。他聲嘶力竭地朝圍觀的人喊道,叫救護車,快叫救護車!

沒等救護車來,妻子已悠悠醒轉,看妻子稍稍穩定,艾曉楠再不敢耽擱,一咕嚕把事情全講了。講完之後,長噓一口氣,前所未有的輕鬆。妻子的眼裏慢慢盈出了一層淚光,卻揮手在艾曉楠臉上狠狠一摔:你為什麼不早講,我們是夫妻,有難是要同擔的,你就這樣看輕我了?妻子這一摔,像哪吒托生,艾曉楠一顆蓮心盈盈出水了,心裏的枯枝敗葉一下清了個幹幹淨淨,腸腸肚肚一下掏了個空空爽爽。妻子輕輕抓過他的手,緩慢而堅定地說,我們回家!這次,艾曉楠沒有再躲。

妻子以意想不到的堅強和艾曉楠一起麵對,縱然是艾曉楠意料之中的事,但仍讓他感動得無以複加。所有的計劃比如離婚、獨居,似乎都可能重新調整,但艾曉楠心裏知道,這腳下的路該有多長多險,不是一天兩天可以估測出來的。他不想用一段明知無望的毀滅去考驗一份愛情,他不是怕輸,而是怕讓愛的人心累心碎。至於以後到底會怎麼樣,艾曉楠似乎也沒有明確的思考,但他決不想因為貪戀一份溫情而留給妻子太多沉重,一切決定也許為時過早,但他相信冥冥中總會得到指引。

艾曉楠第二天還是堅持照常上班。有了妻子的寬容理解,艾曉楠對艾滋的恐懼、自卑、憂慮都減去不少,深夜寂寥或者一個人獨處時才會鬱鬱。人就是這樣一個彈性很強的容器,本以為要天翻地覆、死去活來的事,一旦真的落到頭上了,除了當初那一刻短暫的萬念俱灰,待得真正直麵之時,往往要比預測的從容淡定許多,特別是等到回頭再看那一段泥濘,也許還會生出“不過如此,也走過來了”等種種雨過天晴的清爽來。人的潛能、承受能力都會一而再、再而三地超出你對自己的預期,不斷地呈現驚喜。

艾曉楠在這種超出的預期之下,比較平靜地接受了現在的狀態。從警十多年的資深民警,經曆的是非曲直,鍛打了艾曉楠遇事不慌的堅毅性格。此刻,他知道,與其沉淪,不如積極麵對。艾曉楠懷著一種釋然的心情,再次投入工作。

晚上,艾曉楠和陳楓一起值班,接到報警稱,四方村有個精神病人精神病發作,拿著斧頭到處追著人砍。警情十萬火急,艾曉楠一邊報告劉所增援,一邊帶了陳楓疾馳而去。路上,艾曉楠右眼皮又跳,艾曉楠說,陳楓,我眼皮又跳了,你注意點兒。陳楓笑了笑,不置可否。一路緊追慢趕,到得事發地時,已將近夜裏十點了,幾名青壯男子告訴艾曉楠,精神病人已退躲到屋內,被砍傷的兩個人並不嚴重。但艾曉楠不能確定精神病人是不是會再傷及無辜,必須把他帶離。屋裏漏出一點兒熒熒燈火,艾曉楠和陳楓慢慢地摸了上去。屋門突然大開,一道火光隨著一聲滯重的悶響“砰”地衝了出來,艾曉楠聽得陳楓喊了一聲師傅,瞬間被推倒在地。艾曉楠再找陳楓時,卻發現他已倒在地上。艾曉楠伸手一摸,濕漉漉、黏糊糊的一手,借著燈光,他看到陳楓警服上麵已洇黑一大片。艾曉楠一把抱起陳楓,瘋了似的朝警車跑過去,邊跑邊撕心裂肺地喊,陳楓,陳楓!劉所帶的增援隊伍此時正好趕到,戰友們救護著陳楓一路狂奔。

車上,艾曉楠緊緊抱著陳楓,血不斷地從陳楓身上湧出來,艾曉楠眼看著自己的手,自己的衣服、褲子,慢慢浸透了陳楓的血,他的血慢慢由溫變冷,慢慢由輕變滯,慢慢由滯變僵。他不斷地用顫抖的血手拍打陳楓的臉,哀哀苦求,陳楓,你別睡,陳楓,你挺住,陳楓,你醒醒,陳楓……他用臉去貼陳楓的臉,用腦袋去摩陳楓的腦袋,用胸口去夠陳楓的胸口,仿佛那就是他剛出生的兒子,臍帶未剪,血垢青皮,盈盈帶露。

艾曉楠聽得陳楓輕輕咕嚕了一句,師傅,眼……眼皮跳是休息……不好……師傅,麻……麻五很可……可憐……

淚水如鏈,潸潸而落,落在陳楓漸漸變冷的臉上,落在他漸漸凝固的血衣上,落在艾曉楠心裏,結成冰,搗成末。車窗外,深秋的雨含霜帶雪,徹骨地涼,狂風卷起穀底深處的水浪,毫不留情地砸到懸崖上,啪,啪,啪,一聲一聲,回蕩在山穀裏散不開去。

醫院裏,艾曉楠一身製服,結滿血垢,頭發、臉麵、雙手都粘著血痂,他跪在醫院的急救大廳裏,朝來來往往的人流一下一下長磕不起:誰是RH陰性O型,救救我兄弟,我有艾滋,我救不了他,我下輩子當牛做馬來報答,誰是RH陰性,救救我兄弟……一排民警站在艾曉楠身邊,眼淚翻湧,泣不成聲。人流阻斷成牆,漸漸圍緊艾曉楠,看著艾曉楠將頭磕出血,將手摳出血,聽著他的聲音一聲比一聲嘶啞,一聲比一聲泣血……昔日喧囂的大廳,人聲戛止,靜默如林。

艾曉楠在陳楓靈前長跪了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不言不語,不悲不慟。撐不住,跌倒,跌倒,再撐起來,誰拉也拉不起。三天之後,當山水含悲、萬人空巷,眾人送別陳楓時,艾曉楠卻倒頭一睡,三天不醒。睡夢裏,陳楓拉著艾曉楠說,師傅,你別死,師傅,眼皮跳是休息不好,師傅,麻五很可憐……

艾曉楠醒後第一件事就是要去特殊涉毒中心找麻五。劉所不讓。艾曉楠出事以後,怕他情緒不對,該案就移交另一中隊辦理。此時,艾曉楠血絲布滿的雙眼瞪如銅鈴,含鋼射劍,劉所終於無言,默默放行。在特殊涉毒人員收治中心,艾曉楠看到了沉默的麻五,他的頭垂到褲襠裏去,像一隻奄奄一息的黑鳥,默默地在鐵窗那端掙紮。突然之間,麻五站起來,抓著鐵欄杆,把頭使勁往鐵欄杆上撞,飛快地說,警官,你打我吧,你打我吧,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該死!

原來,麻五五年前患上了尿毒症,慢慢發展到透析,家裏本就窮得刮穿鍋底,這樣一來更是債台高築。老婆受不了,跑出去打工再也沒回來,留下一個十多歲的兒子相依為命。但麻五苦哈哈的黃連命沒有盡頭,幾年前,他兒子又查出得了強直性脊柱炎,眼看著走不了路了,卻拿不出一分錢來醫治。

麻五直愣愣地盯著艾曉楠說,警官,你說天怎麼這麼絕啊,你說我沒活路也就算了,可別讓孩子受這個苦啊。我要去販毒,我隻能去販毒,我得賺錢去給兒子治病,我別的沒有,我有命半條。麻五突然號啕大哭,眼淚鼻涕蒼蠅似的在他蒼白幹瘦的臉上橫飛。艾曉楠望著眼前這個弱不禁風的男人,這個夢裏想幾刀剁碎的男人,怔怔無語。他轉身,耳邊又響起陳楓微弱的聲音:師傅,麻五很可憐……艾曉楠一任淚水迎風奔流,他不知哭給誰。

艾曉楠再次度過了一個不眠之夜。他一張張翻看著手機裏存儲的照片,那裏麵,有陳楓和隊友們的很多合照,有他們一起在扶貧點修橋鋪路的,有作為警營義工去聾啞人特殊學校給孩子們表演節目的,有到兒童福利院看望孩子們的……一張照片上,陳楓抱著一個小男孩兒笑得特別開心,艾曉楠想起來,那是兒童福利院的一個叫冬冬的腦癱兒童,每次隻要看到陳楓去了,他就粘著陳楓不放,一口一個爸爸含糊不清地叫,叫得陳楓眼角眉梢都是笑,更叫得他心裏生生放不下,隔個十天半個月,就忍不住要買一大包零食送過去。五大三粗的陳楓,在孩子麵前,一顆心純得像水晶。憶起這些,艾曉楠心痛得不知如何是好,他用牙狠狠咬住嘴唇,嘴裏陡然鑽出一股鹹味,艾曉楠伸手一抹,手上殷紅一片,這一片紅,像一股強電流,擊中了艾曉楠,讓他渾身酸軟。這一片紅裏,難道就真的隱藏著致命的病毒?讓自己麵對陳楓的死無能為力?為什麼不堅持把自己帶有病毒的血輸給陳楓,與其離去,不如讓他陪自己一起苟活。這是有悖醫學倫理?還是自己沒有勇氣,不敢去麵對艾滋?艾曉楠在這一刻,如此痛恨自己。為什麼發現槍支的不是他,為什麼被槍擊中的不是他,他寧願替陳楓去挨了這一槍,他反正是賴活著了,還不如這麼好死,這麼痛痛快快地死!陳楓,你個笨蛋!陳楓,你小子太傻了,你不值啊!艾曉楠看著照片,心裏一遍遍地罵,每罵一句,就像刮去身上的一層鱗。艾曉楠從來沒有如此痛恨過自己,痛恨自己身體裏所攜帶的病毒。艾曉楠翻出那天護士交給他的檢測報告,怔怔地看著,把從嘴角擦下的血一條條抹到紙上。他想,這要是自己的一張死亡證明書,他在黃泉之下一定也要笑得舒暢很多。

第二天,迷迷糊糊的艾曉楠再次接到疾控中心的電話,讓他去一趟。艾曉楠到的時候,疾控中心主任親自接待了他,尷尬地交給他一紙檢測報告,告訴他上次的報告與別人搞混搞錯了,艾曉楠事隔四周的血檢顯示他沒有感染艾滋病毒。艾曉楠抓著報告單的手越來越劇烈地抖動,他艱難地盯著那些字,看著一個個字像刀子一樣立起來,一下一下紮進他心裏去。突然,艾曉楠一把撕了檢測報告,揪住疾控中心主任的衣領,將他狠狠摔到牆角,朝他吼道,老子就是有艾滋……你們搞錯了,老子是H、I、V,老子救不了自己的兄弟!吼過之後,艾曉楠見什麼砸什麼,椅子、桌子、杯子……艾曉楠走後許久,屋裏似乎還回響著無盡的碎裂之聲,哐、哐、哐……

此後一個月,艾曉楠不著家也不呆在所裏,他跑民政所,跑縣局政工室,聯係義工團隊,聯係新聞記者,他一家一家上門找鎮上的企業,從天亮坐到天黑,再從天黑再坐到天亮……攆不走,趕不跑。一個月後,麻五的兒子拿到了十萬元錢,被義工送到了省城的醫院。

麻五兒子被送醫的當天傍晚,艾曉楠提了一瓶酒,醉醺醺地到了陳楓墓前。這是艾曉楠第一次來,墓碑上陳楓的照片笑容新鮮,微張的嘴似乎吐出氣來,跟艾曉楠說,師傅,眼皮跳是休息不好……艾曉楠把酒瓶對著陳楓的照片一碰,灌一口,踏步,敬禮,唱:在繁華的城鎮,在寂靜的山穀,人民警察的身影,陪著月落,陪著日出,神聖的國徽放射出正義的光芒……再碰,再踏步,再敬禮,再唱:有今生,今生做兄弟,沒來世 來世再想你,漂流的河,每一夜,每一夜下著雨,想起你……艾曉楠碰幹了一瓶酒,唱了一首又一首的歌,唱著唱著,艾曉楠撲通一聲雙膝齊跪,頭磕在墓碑上,血溢出來,染紅了陳楓鮮活的眼睛,微張的嘴。

隊員小笛來找艾曉楠時,艾曉楠伏在墓碑上,還在唱,有今生,今生做兄弟,沒來世,來世再想你,海上的歌,飄過來,飄過去,黑暗裏的回音……小笛擦去湧上來的淚水,對艾曉楠輕輕說,楠隊,醫生都講了,陳楓犧牲,失血過多是一個原因,但主要是被火銃打中了心髒,輸再多的血也是無法挽救的!

早已醉得神誌不清的艾曉楠聽得這句,一蹦而起,衝小笛吼道,老子就是有艾滋病,我救不了陳楓,陳楓,我兄弟,我救不了他……艾曉楠搖搖晃晃走出墓地,走下斜坡,背影孤單清冷,隻有漸起的暮色急切地將他攬進懷裏,像攬一個走失許久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