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病毒入侵(1 / 3)

病毒入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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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莫晨暉

艾曉楠右眼皮老喜歡跳。

艾曉楠是個民警。

本來這兩件不搭界的事,在艾曉楠身上奇妙地起了化學反應。“右跳災,左跳財”,艾曉楠跟眼皮跳較上了勁,他喜歡計算右眼皮跳時撞上事兒的概率。

艾曉楠早上出門的時候,右眼皮又跳,從電梯裏跳到地下車庫,像粘了隻飛蛾子,撲棱棱地閃,搞得艾曉楠踢到了地下車庫裏的擋車板,差點兒摔個仰八叉。因此,他拉開車門第一件事就是撕了一角麵巾紙,蘸了一點兒口水,貼到右眼皮上,心裏默念,跳吧,跳吧,讓你白跳。自打關注右眼皮跳以來,艾曉楠就一直樂於用這些小事兒去晦氣,贏兆頭,喜歡這樣移花接木,高高舉起,輕輕落下,融融消化。

艾曉楠算過,眼皮一跳,不貼,肯定出事。上次在中心醫院處理醫鬧事件就是這樣。當時他和同事們全貓在大禮堂裏,守著屍體不讓患者家屬搶走,怕家屬們拿著屍體堵路上訪什麼的,借屍還魂,據屍要價。結果家屬們砸不開門,搶不到屍體,就全趴在大禮堂外麵,壁虎似的,朝窗戶裏扔東西,撿到什麼扔什麼,磚頭、瓦片、石塊兒、從砸壞的辦公桌椅上拆下來的木腿木腳,好像一陣龍卷風,從窗戶裏湧進來,天上頓時下起各類器形的雨。壁虎們精得很,遊走八方,強攻六路,哪麵人多,就擊破哪麵。“打不還手,罵不還口”,這幾乎成了處理一般群體性事件的標配。因此,民警們都自覺地就地找掩體。但不管躲閃哪麵,艾曉楠都不忘了把他隊裏的陳楓拉到背後,用自己當了擋箭牌。

這陳楓打從警就跟著艾曉楠,四年多了,一口一聲師傅,喊得沁花蜜甜,粑粑糯糯,艾曉楠的一箭一令比他爺娘老子要管用得多。而且陳楓和艾曉楠一樣,都是熊貓血,RH陰性O型,稀少,據說一個幾百萬人口的城市也就幾十個人血型配得了對。這兩個同類稀有血型的人,在心理、喜好、憎惡上自然有更多的近似之處,惺惺相惜,聲氣相通,默契得不得了。僅憑這一點,艾曉楠對陳楓便生出幾分親昵來,關照有加。他最怕陳楓傷不起,從警時間短,經驗少,弄出個什麼事兒來,要搶救,要輸血,除了艾曉楠還真不知往哪兒去找。因此,艾曉楠對陳楓說,你就在我後麵,我要有事,輸你的血,你年輕,血好!陳楓一天五百個俯臥撐,一個五公裏越野跑,還喜歡杠鈴、搏擊,一身腱子肉緊繃繃的,拳頭一握,手上青筋突起,血液奔流之聲錚錚在耳。因此,當陳楓每次提了拳頭要往前衝時,艾曉楠就用這句話來擋他。當然,說歸說,陳楓在這方麵特別擰,少有聽的時候,經常是兩個人推來擋去,英雄氣重,兄弟情長。

那天收戰,二十多個同事幾乎個個掛彩,但一般也就是擦破皮或紅腫一大塊兒。艾曉楠躲得不及時,被一塊兒磚頭砸著了額角,還好,不算太嚇人,縫了兩針,第二天照常去上班了。被艾曉楠硬擋在身後的陳楓,果然沒事,但被一塊兒姨媽巾砸中,嚴嚴實實撲臉而來,據說還濕漉漉的鹹濕腥膻。陳楓因此三天吞不下飯,一吞下去就要吐出來,比艾曉楠老婆妊娠反應還厲害。後來這件事大夥兒還不敢提,誰提他跟誰急。艾曉楠也不敢提,隻在心裏說,小子哎,識好吧,總比頭破血流要強!

艾曉楠也算過,他右眼皮一跳,就算貼了白紙,照樣攤得上事兒,全打的白條。比如上次抓個飛車搶奪的,被拖傷了,膝蓋腫得蘿卜大。那天他還不是和兒子糖糖一起用白紙貼了右眼皮,還不是一樣沒躲過?艾曉楠想想好笑,這些年從警以來,大大小小受過的傷不下十來次,難不成真的每次都有眼皮跳的預兆?真有就好了,真有這回事,每次處警之前掐指算算是不是黃道吉日,要不適合,都互相提醒著小心行事,那還不玉瓶淨水,化孽為僧?那還不阿彌陀佛,萬事皆空?艾曉楠越想越覺得自己是無聊了,就像摳完香港腳不忘嗅手指頭一樣,惡心齷齪。不合適處警,就不處?這派出所可不是自家菜園子,想進就進,想出就出!這群眾報警也不是桌上擺的點心,不是你想吃哪個就伸手去捏哪個,有時明知是刀山火海,一去不回,那也要硬著頭皮上的。但艾曉楠嫌惡自己一下,也就釋然了,人嘛,誰還不是吃喝拉撒睡地過一生,總有些講不得、擺不上台麵的旮旮旯旯,天知地知我知罷了,何況他還是稀有血型,總得有些異於常人的特質吧。

這也難怪艾曉楠,當了個城關派出所的副所長,四天一個二十四小時全勤班,每天一大早出了家門,就真不知啥時候回,也真不知這一天會遇到哪些離奇要命的事兒,也就難怪他生發些稀奇古怪的想法來討個風調雨順,旗開得勝。但唯有奔波忙碌是一種常態,接手的案子新賬壓老賬,讓艾曉楠一天到晚小驢子一樣蹦躂不停。嗬嗬,誰叫艾曉楠是副所長呢!這副所長就是戰場上的戰旗,腳踏實地,高高揚起,就是千斤重擔下那根扁擔,兩頭壓實,無處可躲,前麵要亮給領導看,後麵要領著大家幹,這雙麵鏡的形象一樹,兩麵光光,通體透亮,馬虎不得半點兒,因此,這把艾曉楠生生弄成了個肉夾饃,操作簡單,容易上手,穩妥實誠,飽肚抗饑,省事省心,領導看了領導愛,民警也把他當哥們兒,唯馬首是瞻。

艾曉楠最近更忙,鉚釘一樣夯在崗位上。公安部組織開展“百城禁毒會戰”,艾曉楠所在的城市是全省唯一的參戰單位。要代表省公安廳到公安部爭榮譽,爭地位,工作壓力可想而知。全市公安係統早就層層部署,掀起了禁毒掃毒工作高潮。艾曉楠所在的派出所地處城關,雜居閑散人員多,分配下來的任務更重。分局裏每周對各派出所打擊情況進行一次排名通報,每個月開一次調度會,調度會上哪個所落後,哪個所的所長就要上台作表態發言。所長們當然都不想上台,副所長們更不想所長上台,因為所長去表態,等於是在講所裏幾個副所長沒卵用,那都是銀樣鑞槍頭,擺設。因此,幾個帶隊的副所長被逼得火燒火燎,走路都扇風,彼此之間也暗暗較勁,看誰完成的打擊指標多,誰逮的吸販毒人員多,恨不能袖子裏能甩出個金鍾罩來,一揮,叭地罩一撂毒鬼子。

艾曉楠自嘲自己在家就是顆露珠。深更半夜開始附著凝結,淩晨五六點時飽滿成形,然後撮起這滴露水,親一下還在睡夢中的妻子、兒子,就直接隨風而去。但艾曉楠這滴露水,今兒個還沒斂好形,就早早地滾落出來了。線報說晚上在桃紅賓館有個外號叫麻五的要進行毒品交易。艾曉楠不敢打無準備的仗,他率陳楓幾個到桃紅賓館反複查看了地形,認真商量了抓捕方案,誰衝鋒、誰踹門、誰斷後、誰堵窗,都一一安排停當了,才稍稍安心。轉鍾之後行動開始,艾曉楠從來都衝鋒在前,一來他是隊長,身先士卒,推躲不得,二來隊裏也數他年紀最大,反正兒子都有了,萬一出個事兒,啥遺憾也沒了。當陳楓一腳狠狠踹開門時,艾曉楠幾個舉槍電閃雷鳴地衝進房間,高喊:警察,不許動。屋裏三個人頓時像蟑螂一樣亂竄。黑衣的麻五要往窗戶外跳,艾曉楠早搶上前,一把拖了下來。麻五順手抄起桌上的一把水果刀,紮著手腕想自殘,艾曉楠出手更快,他反扣著麻五的手腕往後一抖,刀哐的一聲掉地上了,啪啪兩下,就把麻五給反銬上了。這時,眼尖的陳楓一把拖過艾曉楠的手,驚詫地說,師傅,你手出血了。艾曉楠心裏一沉,像湖水裏嘭地墜入了一個千斤大石,激起的波浪打得頭皮發麻。大夥的目光交彙處,關切、焦灼、疑慮……各種情緒像拉開的彈簧,把屋子裏的空氣繃得緊緊的,艾曉楠看著手心的血冒出來,突然清醒,他疾步走進衛生間,拚命衝洗傷口。鮮紅的水,觸目驚心,泡濕了艾曉楠呼呼跳的心,連呼出來的氣都開始冷下來。

房間裏陳楓壓低了嗓子,在訊問麻五。哪裏人,叫什麼名字,多大了,在這裏幹什麼……艾曉楠每聽到問一句,心就像秋千蕩出去,聽到回答之後,才慢慢蕩回來。他不敢再往下聽,吊著秋千的繩子吱扭扭叫得奄奄一息,他怕他蕩出去了的心再也回不來。但那句話還是像把匕首一樣,直接挑斷了那根繩子。“你有艾滋沒有?”沉默,可怕的沉默,艾曉楠甚至聽得到屋裏人牙齒挫動的聲音、鼻毛翕動的聲音、口水吞咽的聲音。這種沉默像一炷香嫋嫋占據了房間的每一個角落、每一個呼吸、每一個縫隙,並在不斷被延長,艾曉楠忽然像被電觸似的,渾身發軟,他眼看著他的心越蕩越遠,消失在窗外黑茫茫的夜空中。他的身體,變成了一個被蛀空的樹洞,塞滿了春天的潮氣,綿軟而沉重。以致陳楓後來的問話,像數縷雲絮,南來北往的風一吹,艾曉楠一句也沒聽清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也許一分鍾,也許兩分鍾,當艾曉楠從雲端掉下時,他才感覺到雙手從麻木返回到一種皸裂的痛楚中,仿佛莽原冰化,凍水肆流。艾曉楠用冰涼的水洗了個臉,當毛孔的痙攣逼出一臉的寒邪時,艾曉楠終於把渙散的魂魄聚攏來。他定定地看著鏡子裏的自己,抿起的嘴角鐵線一樣倔強粗糲,犁開一道深轍,漸漸掩去了臉上的青紅皂白。艾曉楠從衛生間往外走的時候,突然又想到了他早晨右眼皮跳的事兒。

房間裏大家默默地做事,空氣凝練,吐納有聲。艾曉楠故作放鬆地說,兄弟們,放心,你們楠哥沒那麼壞的運氣!陳楓說,師傅,這家夥信口雌黃,你吉人自有天相的,別擔心。又說,我把我的血換給你,你放心!艾曉楠心頭一暖,強換了個笑臉:狗日的,不枉當你師傅幾年。幾句話下來,屋子裏看似又輕風漾起,天朗氣清,但其實每個人心裏都像壓了一塊兒沉重的石頭,蒙天蔽日,更深露重。

接到消息的派出所所長劉仁長風一樣撲過來了。黑暗中,艾曉楠卸下強打起來的百倍精神,靜靜地坐在劉所開來的車上,一路疾馳奔向市疾控中心。此時,白天的喧囂與蕪雜一概退去,街燈晦暗,樓影憧憧,寒夜如鴉,寂寂噤聲,馬路寬闊深遠,花木整齊肅穆,整座城市像個巨大的空盒子,交叉著冰冷的線條與明暗不一的色塊兒,像艾曉楠的心一樣延伸至無盡的黑暗裏。艾曉楠竟一時覺得有幾分陌生,他不知多少次深夜奔波在這座城市裏,卻從未如此近切而新鮮地感受過它。這種空蕩與無盡卻讓艾曉楠心裏更無著落,也正是此時此刻,艾曉楠才真正開始咀嚼“艾滋”兩個字的含義。如果真被感染,意味著什麼呢?可怕的病征?不可逆轉的死亡?家庭的分崩離析?生活的徹底覆滅?艾曉楠再想不到更多,即使按他的多年公安工作的常識他也隻能想到這些。但這些就夠了,如何麵對家裏的老母?如何向家中的妻兒交代?這些平常曾在電視媒體上看到的發生在同行身上的故事,如今竟活生生在自己身上上演,艾曉楠再有虎膽雄風,再有英雄氣概,此時此刻,丟掉在同事麵前的偽裝與強撐,他如一粒草芥般嬌弱,如一片枯葉般不堪一擊。他麵對的是艾滋,一種令人聞風膽喪、普天下醫術都無力回天的頑疾,艾曉楠深陷在座位裏,全身像輾壓去皮的苧麻杆一樣鬆散零碎。劉所嗅到了空氣裏的苦澀,他伸出一隻手來,用力地握住了艾曉楠的肩膀,安撫地說,沒事的,曉楠!但這句話不過是遊絲軟絮,載不動艾曉楠此刻的無助與頹喪。艾曉楠把身子縮得更緊了,更深地陷到座位裏,他在期待一種僥幸,僥幸病菌沒有進入血液,僥幸沒有被感染。但這種僥幸像天邊的月亮,明亮溫柔,卻遙不可及。

疾控中心一係列的檢查讓艾曉楠變得更加敏感起來,吞咽困難,肌肉酸痛,心跳加速,艾曉楠似乎感到病毒正在肆無忌憚侵入,艾曉楠明知這是自己的幻覺,但卻無法控製身體的這種驚悸與脆弱。高副局長和劉所在一旁不停地安慰他,但在刺目的燈光下,艾曉楠卻覺得被搖了一個遠景機位,物像模糊,聲音嗡嗡,虛空一片,唯有他自己的心跳,不停地拉近拉近,堵在他的耳邊,橫在他的眼前,衝擊著他的喉嚨口,像從山穀底漫上來的濃霧,把他罩了個滴水不漏。艾曉楠努力定神想回到聲色俱靜的狀態,可那一刻,他所有的思維和自控能力喪失殆盡,他眼看自己像一隻風雨裏受傷的鳥雀,振不動翅膀,一頭紮向堅硬的地麵。艾曉楠艱難地搖了搖頭,似乎想躲過憑空想象裏撲過來的風雨和深不可測的淵穀。

醫生拿過一張表格讓艾曉楠簽字時,艾曉楠費了好大的勁才讓自己從恍惚狀態下回過神來。原來阻斷艾滋的藥物具有很大的副作用,對肝、胃等損傷很大,需要患者作出免責承諾。當艾曉楠提筆寫下自己的名字時,他感覺是在博弈一場賭局,生死為注,虎嘯山崩。醫生看出了艾曉楠的遲疑、緊張,他拍拍艾曉楠說,艾警官,我這裏收治過被艾滋針頭刺傷的病人,但都沒有感染,我想你一定也會很幸運的!一般被艾滋病毒侵入身體後,一小時內服用兩種特效藥,被感染的可能性隻有0.3%;兩小時內服用,感染的幾率隻有2%;二十四小時內服用,被感染的可能性在20%;若超過二十四小時服藥,已無任何效果,那性命就危險了!你來的時候不超過兩個小時,很及時,有利於艾滋病毒的阻隔,感染的概率很小。但即使這樣,你也必須再經過為期四周、八周、十二周的三陽抗體檢測,如果全部是陰性,就證明你沒被感染,尤其是第一次檢測為陰性後,可排除感染率98%。

醫生的一席話,在艾曉楠冰凍的心上撒了層鹽,有了回軟的趨向。但一想到總有劫數難逃的可能,艾曉楠終覺自己是站在鬼門關上飄來蕩去,到底是東風壓倒西風,還是西風壓倒東風,都要等十二周以後的宣判了。此時此刻,礙著高局和劉所在,艾曉楠雖然盡力保持著表麵的平靜,但他的內心就像是霜打的稻草,頹然倒伏,他終於把自己那不甘屈服的念頭摁壓到泥水低處。如果說此前所有的一切都是一種擔憂、臆斷,而現在他真正變成了疑似艾滋病毒攜帶者。他知道他接下來的日子就得接受自己是一個艾滋病毒攜帶者的事實,就該以一種艾滋病患者的狀態來生活。

那該是如何一種煎熬!

當艾曉楠提著一大包藥品在劉所長的護送下往回走時,他突然不知所措,該往哪兒走,回家?妻子已有兩個月身孕,又是高齡產婦,他這要回去,臉青臉白、魂不守舍的,還不把她折騰出苦膽汁來?艾曉楠這才清醒地意識到,從這一刻開始,他便是HIV病毒攜帶者,從此他的人生急轉直下,飛瀑三千尺,肝膽都凜冽啊。艾曉楠折轉身往所裏走,並一再囑咐劉所,千萬千萬別讓他家裏人知道,他獨居的母親已經七十多歲,風燭殘年,經不起這樣沉重的打擊。

一夜無眠。艾曉楠躺在派出所空蕩蕩的值班室裏,看著黑夜像一個巨大的車輪碾過,壓在他心口重若千斤。他在黑暗中睜著眼睛,想得最多的就是要是真的感染了艾滋怎麼辦?離婚!這下下策已然成為上上策。縱使他倆感情如膠似漆,但艾曉楠也不想把老婆拖入萬劫不複的深淵。艾滋病是一把剔骨尖刀,足可以把人肢解得渣渣屑屑。難就難在現在妻子肚子裏的這一個,兩口子當初決定生二胎的時候,也掙紮過好久,生養的艱辛差點兒讓他們放棄。現在生下來?妻子到時一人帶著倆拖油瓶,估計啥事兒都得黃。不生?三十四歲的年紀,去人流也是生不如死。還有老母親,年輕時就守寡,一人獨力撐槳,眼看著彼岸在即,卻偏偏觸礁擱淺,那還不如直接拉她去火葬場。至於自己嘛,艾曉楠想,這份兒上也就苟且偷生了,偷偷找個地方,一個人一條命,過一天是一天,野草芭茅一樣的,隨他自生自滅好了。那半宿,各種想法漲潮似的擠爆了艾曉楠的腦袋,孤獨、無助一起襲來,瓜分了這個黑夜,艾曉楠幾次淚濕眼眶,在生命的刀鋒上,他小心翼翼踮腳前行,卻不知什麼將把腳底紮穿。

吃飯填飽肚子本是平常事,艾曉楠現在卻犯了難,別人不計較與他一口鍋,他自己還是有那個覺悟的,主動避嫌!早晨,當艾曉楠像往常一樣走向食堂的時候,中途陡然踅轉;過去與戰友們一張床上打鬧,一個鍋裏爭食的日子隻怕一時難以為繼。艾曉楠默默地走到外麵的早餐店,買了兩個包子,一杯豆漿,匆匆幾口解決,連人家的椅子也不敢坐。

中餐,有朋友不明就裏,約艾曉楠外麵吃飯,艾曉楠百般推辭不得,便如實相告,朋友連說不介意。想到多年老友,閑聊幾句正好散散心,艾曉楠便應了約。可他雖然用的公筷,但凡筷子所到之處,朋友都不再沾邊,這頓飯吃得鬱悶,艾曉楠便也明白自己是個遭棄之人。因此,當陳楓再拉他去食堂時,艾曉楠都一再推卻。兄弟們情意再厚,他也得有自知之明,他不想讓一種隱隱的不安彌漫在所裏,他沒有能力把自己從一種迷茫與低落的情緒中解脫出來,就不能再把這種情緒傳遞給他的兄弟。他需要的是一個人靜靜地花開花落,吐故納新,等一顆種子過早破土,獨自挨過凜凜的倒春寒。但陳楓不管不顧,給他盛了滿滿一大碗飯和菜送到值班室來了,他不動聲色,隻睜著無辜的雙眼盯著艾曉楠發呆。艾曉楠沒辦法,草草撥拉了幾口,算是交了陳楓的差。陳楓端著碗筷要走時,艾曉楠說了一句,以後我就用這副碗筷了。

服用阻斷藥物之後需要護肝護胃,必須要到醫院去吊鹽水。當艾曉楠好不容易拉下臉麵,跟小美女護士講他是疑似艾滋攜帶者,讓她紮針時注意點兒,小美女宛如驚弓之鳥,腳尖一跳閃開了十米,再見時全副武裝,臉上口罩遮得隻剩兩隻眼,腳上換了靴子,隻差沒戴上防毒麵具了。

至於嗎?艾曉楠心裏恨恨地想,而他周圍原來坐著的輸液病人,也倏忽一下彈開了。艾曉楠感到一雙雙眼睛像刀子一樣紮過來,紮得他前襟後背千條萬縷,嗦嗦地扇出冷風來。如果說此前當警察的艾曉楠心氣兒裏還有那麼一絲自負、驕矜,此時此刻,卻已豪氣全無,從未有過的挫敗感油然而生。艾滋二字,像一塊兒猩紅的招牌,隔了遠山遠水的夜色,依舊張牙舞爪,淩空襲人。當被擊倒的艾曉楠埋在塵埃裏,他才深切感受到這個群體所承受的鄙視、痛恨。

說實在的,在多年辦案經曆裏,艾曉楠接觸過非常多的艾滋病人,自己對這一群體是哀其不幸,怒其不良。有的患者明知公安機關關押收治壓力很大,便有恃無恐,公然販毒;有的挾艾滋為非作歹,拿著抽取了攜帶艾滋病毒血液的注射器,到處敲詐勒索;有的荒淫無度,私生活糜爛,瘋狂傳播艾滋病毒。對瀕臨死亡的艾滋病患者,艾曉楠更是印象深刻,毛狀白斑,瘦如骷髏,恐怖的疹疣,持續的低燒腹瀉……處處觸目驚心,令人毛骨悚然。而現在,淫亂、毒品、人渣、死亡……這些艾滋標簽一個不漏地貼到自己身上了。想到這兒,艾曉楠臉上不知是藥物作用還是其他,越發地麻辣火燒,像被人狠抽了三百記大耳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