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用羊欲其生得肥大,割掉的東西是用不著、甚至妨礙所需的。可是,我原先的問題還在:“多餘的”、“不要的”、“需割除的”為什麼也是“僅有的”?
彩袖殷勤捧玉鍾,當年拚卻醉顏紅。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影風。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這是宋代詞人晏幾道的一闋(鷓鴣天),說的是久別重逢之情,“今宵剩把銀釭照”,這裏的剩,是“更”的意思,既有“非份”之義,又有“僅得”之義,顯然,相互對反、相互排斥的意思在詩人懊惱又欣喜的情味中得到統一,我們模模糊糊地感受到這一次見麵是不意而得之,多餘的,恐怕也是僅有的。
我不覺念出聲來:“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張容說:“他又在仄仄平平仄仄平了。”
張宜說:“他根本沒有包子!”
震
易卦裏,是一個震上震下、萬物發動之象
熚烽烽震電,不寧不令。百川沸騰,山塚崒崩。高岸為穀,深穀為陵。哀今之人,胡憯莫懲?
這是《詩經·小雅·節南山之什》的第三〉《十月之交》的第三段。詩序將整首《十月之交》解釋成諷刺周幽王的暴政,鄭玄箋詩則以為所刺的對象是周厲王。
後來的說法更多了,有援引各種天文和地理資料證明周幽王二年和六年的時候分別發生過日蝕、地震的災變,因此而旁證了此詩所“刺”的對象應該是周幽王的寵臣“皇父”——這兩個字是一個姓,為春秋時代宋國的公族,秦時遷徙到茂陵之後改稱“皇甫”氏。而早在周幽王時代,這個高居卿士、總領六官的“皇父”很不得人心,所以兩千多年以來,拈題“詩教中尖銳的諷刺”,都會以《十月之交》為範本;而指稱“無能的寵臣”,亦徑以“皇父”呼之。
可是事情可以不可以倒過來看呢?皇父冤不冤呢?
《十月之交》的敘述大致是順時性的,詩文首先指出:在周曆十月上旬的時候,發生日月蝕天象“告凶”,接著就是前文揭示的地震劇變。詩人隨即直指皇父和他的權貴“同黨”等八人的身份,以及權貴拆除牆屋,破壞田地,以及進行大規模的遷都,將國家的貴室、權臣和庫藏積蓄都遷移到“向”(今河南濟源)這個地方,建構新城市;皇父甚至連一個可信、可用的老臣都不肯留給“我王”。詩人在詩篇的最後還強調:像這樣的小人能夠得以相聚而晉用,一定會釀成災禍,我(詩人自己)可不能像其他人那樣漠不關心。
看來這首詩的作者是一個孤忠耿耿的小臣,由於天象地變,興起了對於掌權大臣無限的怨望。可是,這位詩人有一件事說不通:既然詩中明確言及“豔妻煽方處”,所指當然是指周幽王寵幸褒姒,其勢熾盛,不可動搖,則罪魁可知;但是為什麼詩人勇於譴責皇父,卻無一語及於“我王”的罪惡呢?曆來說詩經的“刺”,都指稱其溫柔敦厚,我看這是醬缸裏的薰染,一貫模糊了真正該被指控的焦點。
然而,皇父或許隻是個替罪的大臣而已。
事實很可能要從另一麵看:皇父——一個強勢作為的幕僚長——在天象“示警”之後,曆經三川地震的實質災變,目睹土地崩壞、田園殘破,便和周的宗室、貴族以及大臣們商議,做成了並不符合小老百姓當下利益的決定:位於受災地區的岐原破毀不堪,我們應該立即東遷到“向”(即詩中所謂“作都於向”,重建家園,並另築都城。這是去不複顧的一次大移動!皇父真正體會了這個動態。
大規模往東遷徙,在稍晚的周平王時代是一樁無可非議之事,但是在皇父,卻仿佛是一樁天大的罪行了。皇父隻不過比較早一點揭發了當時大部分安土重遷的人們所不願麵對的inconvenient truth——有一塊生我育我養我飼我的土地已經毀了我。
震,以易卦言之,是一個震上震下、萬物發動之象。台灣的九二一集集大震以至四川的五一二汶川大震都帶來了巨大的災難和傷慟,餘震未息之際,能發動的好像還有更多,全世界最大規模的哀悼與救援捐助也動起來了,我在目睹死傷者痛苦時掉下的眼淚,也常常是因為不慣體察而忽然湧現的陌生人的慈悲,而眾人的慈悲一旦發動,其勢沛然莫之能禦。
震,天地以此提醒人們:我們還活著,而且世界也還在不息地動著。兩個孩子問我:“地震會不會來?”我說:“當然會,但是地震來時我會趴在你們的身上。”他們於是沉沉睡去。
練
將生絲煮熟之後經過曝曬,讓絲質變得柔軟、潔白的過程
一字多義是語言之常。在認識一個字的過程之中,我總喜歡推敲:在某字的諸多意義之中,哪一義最為常用?哪一義最為罕用?當人使用此字之時,常用之義於罕用之義是否會形成排擠?以至於使得字的一部分內容形同殘廢。有趣的是:在和孩子們說文解字的時候,某字之近乎廢棄的某義卻往往因為過於罕見而令人印象深刻。
將生絲煮熟之後經過曝曬,讓絲質變得柔軟、潔白,這個過程叫做“練”,練出來的如果已經是織就的布帛成品,也可以叫做練。反複經過水煮、日曬的生繒由黃轉白,發出晶瑩的光芒,老古人在這裏生發了體物之情,以練字為反複操演、詳熟或者是經曆過諸般世事的洗禮之後,修成了洞明通達的見識和胸襟。
字符內容的擴充是多方麵的。這些引伸的意義紛然出現,不一而足,有些字義的產生,甚至是基於禮教的功能——也許我們還可以倒過來想象:古代中國重視禮教發展出許多繁文褥節的禮儀,會不會是基於一種擴充語言內容的需要和渴望呢?從“練”之又是一種禮來看,似乎不無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