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父母過世周年祭稱之為“小祥”。謂之“小祥”,意思就是放寬一些在守喪頭一年裏嚴格得近乎懲罰的生活限製(如“疏食水飲,不食菜果”等)。在稍微改善生活品質的內容之中,有一項就是可以穿練過的布帛,所以小祥之祭又稱為“練”。
做為父親的我終於找機會把這個“練”字說明白,實則另有目的。我希望透過對於字義發展的了解,孩子們能夠體會“反複從事”的學習過程如何有助於他們的人生。我希望他們能自動自發的把字寫端正、寫工整,希望他們能自動自發地彈琴,希望他們能自動自發地學好四式遊泳,希望他們能自動自發地閱讀……我太貪心、而且也太不切乎孩子們的實際了。他們是“忠實的反對練習者”——如果讓他們選一個最討厭的字,恐怕就是“練”字——他們甚至一點兒也不覺得煮過、曬過而變得柔軟潔白的絲織品衣物有什麼特別的美感。
“這樣吧,”我說,“你們自己從生活裏挑幾件非做不可的事,按照你認為的重要性的順序排出來——而且一定要包括各種學業練習。”
“彈琴也算嗎?”張容說,我點點頭。
“考試也算嗎?”他繼續問,我還是點點頭。
“每天嗎?”張宜說。
我不但點頭,還語氣堅定地答了一聲:“是的!”
答案很快地出來了。張容的排序是:睡、玩、讀、喝、吃、考、練;張宜的排序是:玩、吃、睡、喝、讀、練、考。
我自以為得計,登時板起臉道:“我看你們已經把其他的事都做完了,該做最後兩樣了。”
“不不不,”張宜縮著脖子,眯著笑彎了的眼睛,衝我不停地擺動食指,“還早還早,還不到‘練’的時候!還不到‘練’的時候!”
在那一刹之間,我忽然從她的神情裏發現:她加強了語氣的那個“練”字,不是練琴、練字的“練”,而是別有所指——那個她新學會而極其罕用的“小祥”之義!
好罷,我不得不承認:這也算是一種識字的練習吧。
稚
遲熟也
我有時會感歎孩子幼稚,孩子不是長大了嗎?怎麼還那麼幼稚呢?扭頭一想,孩子又怎麼能不幼稚呢?初生的禾苗、短尾的禽鳥組成了“稚”字。而“稚”的異體字“穉”或“稺”都從“犀”聲,這個聲符有延遲的意思——遲熟也。我們不急,成長總是一步三徘徊的。
“小時候練字積下的毛病,老來會回頭找上你。”我的姑父、書法家歐陽中石先生有一次這麼跟我說。
初聽這話覺得有趣,記下來了,卻不能體會。十七年後,我為過世的父親抄了一部《地藏菩薩本願經》,在大殮之前放入棺木之中。一共兩萬一千多字的經文,用兩寸方圓的褚體正楷書之,原非難事。但是必須將就火化時程,我隻有五天的時間可以畢其工,隻得大致規劃了每天的進度,便沒日沒夜地振筆寫去。寫到第三天上,奇怪的事情發生了。明明寫的是褚遂良,毫尖落紙,無論想要怎麼控製,筆畫一流動,卻總寫成了柳公權的《玄秘塔》和《皇英曲》——那是我小學時代習字的範帖。
再寫過三、兩千字,連柳也不柳了,隻覺得手中的“管城子”重可千鈞,就是不聽使喚。再一看寫出來的字,真有如初學八法之生疏窳陋,這時我才想起姑父的話來。固然道教經典裏有說:“去老反稚,可得長生”,教人不要盡顧著累積智慧,喪失元神;可是不期而然且難以控製地在轉瞬之間發現自己像個蒙童一樣,堪稱“不會寫字”了,一時間的恐慌焦躁可想而知。在那個當下,我卻沒有餘裕可以稍事放鬆喘息,隻能硬著頭皮、繼續寫下去,直覺一支筆看似在手、實則不在手。就這樣,直寫到最後一天,筆墨才又漸漸回過神來。
每當回憶起抄經這事,我總會覺得是父親在冥冥中助我。一個臨去的靈魂,給我一次在不經意間親曆“熟後生”的鍛煉——這的確是家傳的老話了——語出董其昌《畫禪室隨筆·畫旨》:“畫與字各有門庭,字可生,畫不可不熟。字須熟後生;畫須熟外熟。”
在董其昌那裏,字之求其生,是要一洗“臨摹既久,全得形似”的老爛與俗套,擺落成法,自出機杼。清代書論家錢泳的看法更大膽,他認為以圓筆構形的篆書才“有義理”——也就是字形的變化能夠曲盡字義的原則;於是錢泳說:“隸書生於篆書,而實是篆書之不肖子”,而真書(楷書)又是隸書的“不肖子”,行書、草書自不待言,“其不肖,更甚於乃祖乃父。”
錢泳的論證之一,就是孩童的書寫。“試以四五歲童子,令之握管,則筆筆是史籀遺文。”這話開拓了一種全新的美學思路,他比董其昌更加激進地揭櫫了二王這一大傳統之外的美學可能:回到不會寫、寫不好、寫不熟的童子筆下,可能正是中國字創發之初的美感狀態——“是其天真,本具古法”。換言之:錢泳顯然以為,應該回到隸書、碑書、楷書以前的中國書法,書家反而要以小孩子初學寫字的生稚、自然為依歸、為旨趣,也就是蘇東坡所謂的“天真爛漫是吾師”了。
可歎的是:打從那一次抄經的經驗以後,無論我再怎麼努力寫,都寫不出當時的孩子氣來。那看起來生稚得近乎粗劣的幾千個字,成了灰燼,隨著父親的形骸還諸天地無名之處。
(選自台灣新經典圖文傳播有限公司《送給孩子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