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了,就是這樣吧,她應該來為自己塑一隻白馬。
為自己做準備工作的確非常令人興奮,她朝著林子的反方向走了一天一夜,毫不感到疲累地抵達人們稱之為海的地方。她拜托住在海邊的幾位老婦替她從海裏撈上許多巨蚌,並花了另外的一天一夜為她們割靈當作回禮。等她回到自己房間,一頭長發早因海風與路上的沙塵變得髒亂而糾結,全身也黏膩腥臭,但她無所謂。她背回一整籃的巨蚌與她自己采集的黏膩海蛞蝓,歡欣鼓舞地就要來塑她的白馬。
她又挖了林子裏慣用的泥土,把敲碎且一磨再磨才終於細碎的巨蚌殼粉末和了進去。反複揉捏與攪拌的過程終於讓淺褐色的泥土變得灰白,然後她就開始捏塑這隻肌肉緊實且身形修長的白馬。她捏了好幾次,總是因為不滿意而毀壞重來,最後終於捏成了她心目中完美的白馬,那隻所有人都驚鴻一瞥過的白馬。
為了完美,她把從巨蚌裏麵摘下的粉白珍珠留到最後,細細磨成粉,再用她慣用的篩子將灰白的馬鋪上一層淺淺珠光。然後她拿起銀色的小匙子看,看見自己眼珠子在上麵的倒影,亮麗的灰色。她於是從眾多珍珠中找到顏色最相近的兩顆,緊密地鑲到白馬的眼眶當中。
她從來沒聽過其他割靈師為自己割靈的經過,但她想,這樣的準備應該再完美不過了。
仍然是清晨,她褪去所有衣物,端坐在那隻圓潤光滑的白馬麵前。她閉上眼睛,用刮刀從頭開始刮過自己的每一寸肌膚。刮刀經過的地方有一點癢、有一點疼,如同煙火在路徑上毫不遲疑地接連爆開,在她閉上眼睛的一片黑暗中炸出絲絲點點星芒般的火花。
她最後蜷著身子,刮到了腳趾。
然後她感覺身體的內裏由上往下碎裂,像是自己包裹著沙,接著自己像沙漏,而那些沙子就這般慢慢地往下塌陷流失。流失像漩渦,搜刮了她體內每一寸可及之處,最後離開了她的身體。她恍惚了一陣,讓為了抵抗不熟悉感受的身體慢慢放鬆下來,然後睜開眼睛。
她看見白馬的軀幹,眨了眨眼,往兩側逡巡白馬的頭與尾巴。她不確定白馬有沒有動靜,於是再眨了眨眼,終於在眼角餘光瞄到了某些東西在搖晃。
她看到一隻棕黑色的土狼,悠閑地嗅著白馬的腿。土狼身體飽滿但精瘦,背上有整排和尾巴一樣粗硬的黑毛,身上有一道道淺色的斑紋,腹部則有三包鬆軟垂墜的乳房。土狼抬起頭看她,於是那兩對亮灰色的眼珠就這麼相對著。
她的刮刀不見了。
她從此變得不一樣了,還是特別,但是不一樣了。她和她的土狼大部分時候都生活在一起,隻偶爾她們受不了彼此,就會有一方遠行,但終究還是會重修舊好。她向善於鑄造器具的一位老婦要來一支新的刮刀,但隻用來抹平蛋糕上的奶油,或為扁平的麵包片抹上果醬。她最近在研究朝霞橙色口味的蛋糕,希望用這種蛋糕交換到更多烘焙的工具。
白馬成為房間內最大的擺飾,隻是上麵的珠光慢慢剝落,一塊塊露出如同陰天的灰白。土狼有時窩在白馬底下睡覺,尾巴掃著掃著就把幾根粗黑的毛發黏在馬腿上。
她有時則騎在白馬背上,身體往前傾斜,眼睛直直瞪著前方,像是正在與白馬一同奔馳,奔馳到比海更遠的彼方。
(選自台灣《聯合文學》2012年7月號)
責任編輯_馬洪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