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馬

小說

作者:葉佳怡(台灣)

葉佳怡,台北人,台灣東華大學創作與英語文學研究所畢業。現從事翻譯、寫作、影像及編劇等工作。著有小說集《溢出》,曾獲林榮三文學獎及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

“Ride a cock-horse to Banbury Cross,

To see a fine lady upon a white horse;

With rings on her fingers and bells on her toes,

She shall have music wherever she goes.”

附近的居民都宣稱曾經看過白馬,有些人甚至還信誓旦旦地說,白馬喜愛淺橙色的朝霞,常常偷偷撕下一片叼回藏身的林子,有時還裝飾在身上。

據說白馬是全世界最美麗的生物,它身上的白毛細如絲緞,鬃毛與尾巴更是滑順發亮。最重要的是,它不屬於從人體割裂的靈氣形象類別。沒有人的身上被割出過白馬,從來沒有。

就她個人的經驗來講,別說是白馬,連一般的棕馬或黑馬都不常在割靈時出現。大部分割出的靈體都不大,野兔、山羊、狗及鳥禽類算是常見的種類。水裏的生物則比較少見,割靈的過程也比較繁雜。她就曾經替一位少婦割出一條滑長的鰻魚,過程當中還得同步預備盛裝鰻魚的一缸湖水,確定水分的氣息和割出的靈體互相吻合。陸地生物就沒有這方麵的問題,事前隻需準備泥土塑好的動物載體,真正割靈時也隻需要專注於眼前的靈魂。

成為割靈師完全是因為天賦,不是一個選擇。她的眼睛可以自然捕捉到人們的靈魂狀態:那些以各種動物樣貌出現的靈魂、甚至隨著人們的狀態改變樣貌。那位同住在林子北側的小男孩就改變過三次,第一次是從幼鹿變成狐猴,第二次變成白頭翁,第三次變回幼鹿。她總是靜靜看著與男孩身影交疊的動物影像一次次改變,但這男孩百年來從未向她尋求割靈,她也隻是每次和他點頭微笑,沒有和他聊過那一次次的改變。

不是每個人都想認識自己的靈魂。

割靈師隻是看,然後毫無目的地等待,等待有個人突然說,嘿,我想把我的靈魂割出來,和那靈魂相處三十天,然後再看著它逐漸消失崩解回到我的內裏。在沒有人要求的時候,她的生活其實比較接近植物,總是靜靜端坐在不同地方。她讓自己坐在林間的陽光中、坐在草原的野莓叢邊、坐在湖邊的礫石堆上、坐在窗邊、坐在房子角落,然後隨著光影調整自己的氣息與肌肉的張弛。然而要是有人向她提出要求,她的身體便瞬間充滿割靈師的手勢及語句,眼神更是聚成一道堅實的利箭,足以剌穿一切。

今天正是這樣的一日,她整個人散發著割靈師的微微火光,在平常喜愛靜靜坐著的區域遊走,搜集材料。這一切都是為了一位年輕男子遠從兩座林子之外前來,要求她割靈。她在男子身上看到一隻蜥蜴,帶著金屬光澤的綠,以及暗紫色的眼睛。兩種顏色都不好尋找,那讓她在準備工作上顯得有些緊繃,連一向靈巧的手指都僵硬了起來。

為了那一身綠,她終於在湖泊東側的淺灘處找到一種石頭,外表漆黑,但隻要耐心磨到石頭的中心,就會得到那閃爍金屬光澤的綠色岩礦。她花了一整天搜集隱藏在粗灰石堆當中的漆黑礦石,然後帶回房間用廚刀的刀背敲開、用攪拌器研磨,最後終於有了足以覆蓋一整隻蜥蜴的粉末,兀自在夜晚的房內閃爍一整碗曖昧的光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