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莫泊桑的笨拙和天才(2 / 2)

莫泊桑的笨拙是顯麵易見的。二十三歲的他花了三個月時間,寫了一部將近三十萬字的小說。他興致勃勃地帶著手稿去見自己的老師。時間是冬天,大雪紛飛的一個日子。福樓拜躺在壁爐前的一把椅子上,慵懶地翻著莫泊桑的手稿;莫泊桑則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福樓拜隻翻了五六頁,就靠在壁爐前昏昏沉沉地睡著了。莫泊桑不敢驚醒他,耐心地站在一旁等。但福樓拜這一覺睡得時間太長,幾個時辰過去了,從中午一直睡到黃昏,還沒有醒來的意思。莫泊桑實在忍不住了,叫醒了福樓拜,並滿心期待對方說出一番誇獎的話來。可是,福樓拜揉了揉惺忪的睡眼,順手就把莫泊桑的手稿丟進了壁爐。看到幾個月的心血變成了一堆毫無用處的紙灰,莫泊桑強忍心中的怒氣,問自己的老師:這是為什麼?福樓拜毫不含糊地回答說:壁爐是這部小說最好的去處,不,它還算不上是一部小說……

福樓拜告訴莫泊桑,一個優秀的寫作者,對他所要描寫的對象,不光要仔細觀察,還要發現別人沒有發現和沒有寫過的特點。他舉了一個例子:如果你要描寫一堆篝火或者一株綠樹,就要努力去發現它們和其他的篝火、其他的樹木有什麼不同的地方;當你走進一家工廠,就描寫這個工廠的守門人,用畫家的那種手法,把守門人的身材、姿態、麵貌、衣著以及全部精神、本質都表現出來,讓讀者看了以後,不至於把他同農民、馬車夫或其他任何守門人混同起來。福樓拜強調:寫作的不二法門,就是觀察、觀察、再觀察。

這段話,對莫泊桑無疑有著醍醐灌頂的作用。

此後的十年,寂寂無名的莫泊桑致力於做一件事情:那就是捕捉生活中的每一個細節。農民、鐵匠、船工、修椅墊的女人、窮公務員、流浪漢、乞丐、妓女、俗不可耐的小市民……這些都成了他觀察和描繪的對象。

十九世紀末期的法國,短篇小說並不太受到重視。但莫泊桑的出現,卻改變了這種現狀。莫泊桑是那種用勤補拙的人,他用了十年時間來觀察生活,來磨煉自己的小說技藝,以至於《羊脂球》甫一發表,就讓法國人忍不住驚呼:又一位天才作家橫空出世了。

但莫泊桑不是天才,他在福樓拜的悉心指點下,花了將近十年時間來打磨自己,期間,還要忍受病痛的折磨。

前麵我們說過,莫泊桑患的是間歇性精神病,他甚至不敢一個人單獨睡覺。他擁有眾多的情人,與她們廝混,消磨那些讓他感到恐懼的夜晚。這種混亂的生活,最終導致他染上了梅毒。雙重的病痛折磨著莫泊桑,他曾經用一把手槍對準自己的腦袋,並扣動了扳機,但槍裏沒有子彈;他也曾經用一把剃須刀割破了自己的喉管,然後看著流下來的鮮血,麵帶笑容……但這些,絲毫掩蓋不住莫泊桑的偉大和他作品四射的光芒。他用一大批優秀的短篇小說,奠定了他在法國文壇乃至世界文壇上的地位,並贏得了“短篇小說之王”的讚譽。

莫泊桑的一生很短暫。1893年7月,早年染上的梅毒擴散至他的大腦,最後導致他神經錯亂、下身癱瘓,年僅四十三歲的莫泊桑在病痛的折磨中與世長辭。這不能不說是法國文壇的一大損失。他留給世界一批優秀的作品,無論是長篇小說《漂亮朋友》、《一生》,還是短篇小說《羊脂球》、《項鏈》、《我的叔叔於勒》等,無不都是膾炙人口的名篇佳作,這讓他躋身雨果、巴爾紮克、司湯達、福樓拜、左拉等大文豪的行列而不顯得有任何遜色。

有論者認為,莫泊桑的態度過於超脫,過於冷漠,他的冷漠讓他的創作孤立於社會政治之外,不但縮小了他的人生視野,而且,讓他看不到人類的前途和希望。對這個觀點,我一直抱有懷疑的態度。當年,讀那篇叫《海港》的小說,我也認為作者太冷酷,並企圖不再碰莫泊桑的東西。但是,多年以後,當我稍微年長了些,對莫泊桑和他的作品有了一個較為全麵的了解,我才知道,自己錯了:冷漠隻是表象,骨子裏,莫泊桑表現出的,還是悲天憫人的大胸懷。有人說,莫泊桑的漠然是極度悲觀導致的結果。這話不假,莫泊桑有理由悲觀:那是一個怎樣殘破的社會呀,到處滋生著罪惡和貧窮……莫泊桑的筆下沒有英雄,有的隻是在光顯的人看來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正是這些小人物,構成了十九世紀後期法國社會的風俗寫真。

若幹年後,河北教育出版社出版了一套《莫泊桑小說全集》,盡管手頭已經有了莫泊桑的大部分中文譯本,我還是毫不猶豫地訂購了一套——我隻是試圖用這種方式,表達自己對一位偉大作家的虔誠與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