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泊桑的笨拙和天才
散文隨筆
作者:鐵翎
多年前,我在一家小縣城的師範學校裏讀書。學校不大,卻有一所很不錯的圖書館,藏書頗豐。那個時候,我對莫泊桑尚一無所知,課本上選有他的短篇小說《項鏈》。《項鏈》讓我很激動,我覺得這是一位天才寫的小說,要不就是一個絕頂聰明的人寫的小說。恰好在圖書館裏找到一本《莫桑泊小說選》,就借了出來。
書是五十年代出版的,繁體,書頁泛黃。但這本《莫泊桑小說選》,卻讓我大倒胃口。
我之所以反感,是因為我最先讀的一篇叫《海港》的小說。這部小說,寫一名水手,他剛剛經曆了海上的惡風巨浪,從生與死的邊緣撿回了一條小命,終於在一個黃昏抵達港岸。他和同伴拿著掙來的少得可憐的工錢,去岸上找廉價的妓女。在窮困潦倒、隨時有生命危險的航海生涯裏,這是他們殘破的心靈獲得安慰和愉悅的唯一方式。這位水手找了一位最便宜的妓女,因為他還要省下錢來寄回遙遠的鄉下,那裏有他的家,家中有年老病重的父親和尚未出嫁的妹妹。他已經有好幾年沒有回去了。他和那位妓女在破爛而簡陋的出租屋裏做愛,一個是為了發泄他對生活無邊的恐懼和絕望,一個是為了掙那可憐的幾個法郎。他告訴妓女,他是一名水手,剛從海上回來。
聽說他是航海員,妓女忽然問他:
“你是水手?那你認識綏來司丹·杜克羅嗎?”
他說:“杜克羅?你找他幹什麼?”
妓女說,我是他的妹妹,他已經好長時間沒有寄錢回去了,病重的父親因為沒有錢買藥去世了,她沒有生活著落,隻好千裏跋涉,來找自己的哥哥。
這下,大家應該都能猜得出來:這名水手就是綏來司丹·杜克羅,而他找的這名最廉價的妓女,則是他一奶同胞的妹妹。
這是一個關於貧窮的故事。小說好與不好已經無關緊要,問題是,這部小說讓讀的人心裏不由得一疼,鑽心的疼,因為它擊穿了人類的道德底線,同時擊穿了我作為一名讀者的心理承受極限。
那一年,我才十七歲。
小說尚未讀到結尾,整本書就被我撇到一邊。我發誓,堅決不再碰莫泊桑。
讀到《羊脂球》,則是非常偶然的一件事情。那時候,從師範學校畢業,被分配到僻遠的鄉下去教書。一個不大的村子,隻有四十來戶人家;學校更小,說是中學,統共隻有十來名教師和百餘名學生;書籍就更是稀罕物件了。當然,國家教育司審定的課本除外。
偶爾看到一位同事的大學教材,順手拈了來,閑暇時翻翻。忽然就讀到了莫泊桑的中篇小說《羊脂球》,一部被譽為“用一架馬車裝下了法國社會各個階層”的偉大小說。
《羊脂球》帶給我的震驚,絲毫不亞於當初接觸《項鏈》的時候。《羊脂球》沒有《項鏈》的那種渾然天成,但卻夠深刻,夠技巧。如果說《項鏈》是一位天才寫出來的話,那麼,《羊脂球》則是一個比較笨拙的人,用他細致入微的觀察,用他看似漠然實則悲天憫人的胸懷,用他堅持不懈的心血堆砌出來的一部作品。是堆砌,這個頗具匠氣的字眼用在莫泊桑身上最為合適不過。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莫泊桑就是一位匠人,一位剛開始比較笨拙,卻以熟生巧、漸入佳境的高明匠人。
應該說,莫泊桑根本談不上是什麼天才,更談不上絕頂聰明。他患有間歇性精神病,是他父親的父親遺傳下來的。莫泊桑的父親,原本是一名落魄貴族,也就是說,先人手裏曾經風光過,到他這一代,則已經與當地的普通老百姓毫無二致了。有資料顯示,莫泊桑的父親與一些大家閨秀、村姑漁婦交往頗為頻繁,是那種典型的風流浪蕩子。而他的母親卻截然相反,熱愛文學,習慣於安靜地坐在書房裏,讀書為樂,回憶舊日的美好時光。她的哥哥是一位早夭的詩人。莫泊桑的母親一直固執地認為,早逝讓她哥哥的天才沒能得到很好的發揮。她從自己哥哥身上看到了一個“完人”的形象,同時也讓她看到了自己丈夫的不完整和支離破碎。她把自己哥哥的缺憾,完全寄托在了兒子莫泊桑的身上,以期再造出一個像他兄長一樣的“完人”。她的這種想法,與她的一位朋友不謀而合。她的這位朋友,剛剛寫過一本“十分大膽”的小說,並受到了相關部門的起訴,當時的法國,幾乎沒有人願意與她的這位朋友交往:他被完全孤立和隔離了起來。這位朋友急於找一個高足,把自己在藝術聖殿中悟出的心得和經驗傳授下去;而莫泊桑的母親,則急於給自己的兒子尋找一位優秀的老師。這兩個人不謀而合,於是,莫泊桑就成了這個人的學生——這個人,就是用一部《包法利夫人》轟動整個世界文壇的法國大文豪福樓拜。當時的福樓拜,受到舉國上下的譴責和排擠,但他毫不在意,一個人獨守神聖的藝術殿堂,孤獨著,並快樂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