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沉思者(外一篇)(3 / 3)

人是自然的,但同時也善於思想。所以,人對自我的思索一直折磨著大多數人,那個古老的斯芬克斯之謎,永遠不會讓誰猜個正著。或曰:認識你自己;或曰:人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或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或夢飲酒者,旦而哭泣,夢哭泣者,旦而田獵。人生終究為何物,沒有人願意多說,也無人說得清。孔子是敬鬼神而遠之,因為不知生還哪裏知道死呢?相反,西哲們則說不知道死焉知生?這恰成悖論的觀點,孰對孰錯,是耶非耶?說不清可以不說,但是行呢?知易行難,也有說知難行易的。但是忍不住要思索,或夢醒後,或子夜難眠時,尤其失意,尤其聽雨,情感失纏,思緒紛亂。想求得個“難得糊塗”,卻偏偏不遂心願。突如其來,那說不清的悲淒一下子浸到熱吻的唇上,就像毒藥忽然灑進了成功的美酒。有悲之悲不為悲,本體之悲最像蠱蟲,越有智慧的生命越被它侵蝕。夜半無人時的歌聲從何而來?難道僅僅是“西北有高樓嗎”?或者說是無名悲淒時的心語……

古人講讀書要有出入法,我理解做人也是如此:“始當求所以入,終當求所以出。”一入一出,算是參到了正理。如果不曾入得過,出自何來?必是“執著如怨鬼,糾纏似毒蛇”,顛沛流離必於是,要先經曆一番世事,得一番苦受,然後才能悟出正道,做出超乎物外的逍遙遊。可以說,曹雪芹正是有感於此,才寫出了傳世的《紅樓夢》。否則,像那些走火入魔的神仙道士,躲進深山老林,卻又是無論如何升不得天的。即便他們的靈魂真的有幸升天,如白雲縹緲,又有何可稱道?天堂何其美,七仙女終究忍不住天上的寂寞,甘降人間唱一曲催人淚下的《天仙配》。《呼嘯山莊》的主人公宣言道:“天堂不是我的家園,我淚流心碎,但求重返人間。”空中飛鳥,空是家鄉;水裏遊魚,水是性命。我們凡夫俗子,隻要好好地活著,做一個真正的人足矣。人生的精彩莫過於快樂。快樂就在於水足飯飽,凍餒無虞。其他種種玄機妙理,又有多少是屬於人生的真諦?渴了喝水,餓了吃飯,漸近自然。所謂的“漸遠於人,漸近於神”的境界,還是讓給學道有成的人吧。陸遊的“紅酥手,黃藤酒,滿城春色宮牆柳”,又豈止是對愛情的惋歎?

若論進出之理,最難莫過於自己。克爾凱戈爾說:“我死亡,我詛咒,我可以和世上的一切脫盡關係;但我甚至連在睡眠中也擺脫不掉自己。”另一位作家說:“無論你是誰,你都走不出自己的皮膚。”尼采說,為藝術而藝術是一隻蛆咬著自己的尾巴打轉。那麼,若執迷於自我,何嚐不是這樣呢?這讓我們想起了王國維的三境界說,第一境界是: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第二境界是: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第三境界是:眾裏尋她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這等的層層爬高,不知人的一生可爬幾高,腳力好,德行高的,也可能直步青雲,芸芸眾生就難說了。

光陰蕩蕩。回想自己,正是血氣方剛的而立之年時,平空落下個災難,奄忽間20餘載逝去,仿佛還未爬至半山腰。下望莽莽,不識來時之路,上看青山白雲,巔峰矗立,卻恍恍惚惚,煙雲籠罩。因為沒有好腳力了,此生是難以到達其上的。大道理易解,聖賢們也多是說說而已,既不立文字,你又有何把柄可抓?萬靈妙方沒有,有字處無玄機。葉芝在《自傳》中說:“基督或佛陀或蘇格拉底都不曾寫過一本書,因為那麼做就是用生活換取一個邏輯的程序。”

大道無言也許是吧。喋喋不休隻因淺薄,尚不能把握人生諸種之脈絡。一旦會意,撚須微笑。釋迦牟尼佛這時大概要說“善種子”雲雲。人生實艱,大道多歧。若不求進取,無意探尋生命之境倒也罷了,苦就苦在上下五千年,縱橫八萬裏,窮搜猛問,到頭來不過是白的白,紅的紅,其他一切兩眼一抹黑,直到嗚呼哀哉,還像葛朗台那樣惦念自己的錢匣子…… 解癡愚,需要一個過程。生命正是這樣一個過程。其實,哲學家說:“我們的生命,就是一種麵對死亡的存在。”生亦苦,死亦苦,可眾生偏偏求生而棄死。一個生命之於世上,社會那麼強大,周圍的一切都那麼強大,瞪著眼睛在看著你,死亡又在前頭等著你,要想活下去,何其艱難?無論有多少艱難和無奈,我們都應該培養起內心的強大。無論怎樣的人生都是美妙的,活著就是美妙的。人生當從這妙處說起。

又想起那個古老的警示:“老僧三十年前未參禪時,見山是山,見水是水;及至後來親見知識,有個入處,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而今得個休歇處,依前見山隻是山,見水隻是水。”返璞歸真,找到了休歇處。老僧的休歇處,在山水之間,卻並非涅槃。我們所欲望的,是回到自然。現代人有時感到形單影隻,麵對人生,多是茫然。這都因為還有一個不斷生長的“精神”。人隻要活著,任你怎樣拒絕,都無法斬斷“精神”的根須。這是一個喃喃自語的世界,也是唯一一個能給予每個個體生命最為慷慨的禮物的世界。在很大程度上,我們還沒有擺脫生命的寂寥,我們還需要像那群青年男女一樣,也勇敢地背起箭袋和行囊,走出消極,走出自我,在大自然中結識高尚和完美,結識關愛和遼闊!

活著,抗爭著,才配瞥一眼那鮮紅的玫瑰!

責任編輯 劉誌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