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沉思者(外一篇)(2 / 3)

他沉思著,想到沒有任何一場洪水不會退去。淤泥上,留下了千年前鉛字泛濫的痕跡,曆曆在目,鑒人真諦。在風雨之路上,用皮肉感受出哲學的沉思者毫不奇怪地讓沉思變為鉛字,又由鉛字幻複成手稿。手稿是有生命的。它誕生的血腥,無限的啟示,連同一生的痛苦、沉重、真誠、自信和良知都在沉思的洶湧裏發芽生長,並結實在後來者青春的深遠裏,人的生命有限,有限的生命就如同推石者奮力於山路的一段行程。他不管最終石頭會不會再落下來,隻要活著時能推上去一段,“老人與海”的經曆就相對遜色了。因為條件不同,海明威的話裏有“其實成功了又算得了什麼呢”的意思,但他沒有說人的樂趣往往就在於他這一生曾奮力地盡其可能推滾過自己生命的石頭……

他像一個永遠在語言裏棲息的僧人,語言成了他存在的家。為此,他更加痛苦,因為他總愛沉思,他始終追求能夠擁有人的那顆未被汙染的本真之心,亦即孩童之心。他格外孤獨,因為沉思沒有息肩之所。他很矛盾,有時希望能被人理解,有時又對理解與否鐵了心地不在乎。這樣想透了後者,他又輕鬆極了,身心像掙脫了桎梏那般自由。人,能不環顧前後左右和別人的東西,他認為為此付出多大的代價都絕對值得。這樣他就不必羨慕任何人,他知道任何人都各有來日,即使歲月把他自己忘卻,即使沉思落滿塵埃……

人是多麼渺小,因為人永遠找不到關於自己的終極答案。人活著的目的就是曆險,因為危險就在人類的眼前。隻是需要人類在黑暗中的視覺裏,永遠樹立起穩定而牢固的警惕。他像個快樂而憂傷的孩子,他像個勇敢而茫然的孩子,在這個世界上瘋跑著……

我有幸結識這樣一位沉思者,我真想用最後的氣力剜出一些不無局限和不無局促的文字,來回應他精神深處的一切。可是,在成千上萬的印刷品的洪水裏,扔進這一篇輕而又輕的文章又有何用?我在龍鱗和人群的上方,隻好默默地叫了一聲“辛勞的沉思者”,然後讓這真誠的聲音,去擦亮他那沉思的眼睛……

低語人生

取低語人生為題,實屬心存膽怯而使然。人生是個大主題。談人生,就像一個人麵對浩渺的宇宙一樣,不知從何談起,又如何才能說得清楚。

那是個什麼日子,一群青年男女,飲完雞血酒,摔碎了杯子,背上箭袋和行囊,頭也不回地奔向他們理想中的曆險之境…… 這是幾年前,我在京郊某地目睹的一幕。當時,真叫我好生羨慕!細想來,我們在青春年少之時,也是滿懷憧憬和理想,指點江山,恃才自傲,那時真以為隻要憑著一把梯子就能登上月亮,給我們一根杠杆就能撬動地球。可到了中年,方才悟出狂要狂出真性情,過分張揚倒是一種荒唐和膚淺了。而原來那些不負責任的高談闊論,也不知哪裏去了,反正為了衣食,為了虛榮的自我滿足,每天都是腳打後腦勺地忙碌不堪,恨不得再生出個三頭六臂才好。這時候,什麼理想追求,宏圖大略,還有那浪漫的詩情畫意, 統統讓位給無情而近乎嚴酷的現實。生活中,更多的尷尬,更多的無奈,自然是悲喜難狀了。

多少能有點開悟的時候,大概隻有等到老年了。此時,窗外可以靜觀人喧馬鬧,山中無妨閑看斜陽流水。可是,自古又多有悲秋者,世人常把這段時光比作人生的秋季。天地悠悠,歲月無情,催人老去,朝為青絲暮霜鬢,騷人墨客每每發出讓人驚悸的哀歎。自然,我們這些俗常之輩,也難免有些悲秋愁世的,可謂“日過中天,人老珠黃”了。老年人時有“吾老矣”的惶恐感,以為是秋日的林木,蔥籠不再屬於自己,大有悲秋之味道。難怪有人說:青年人最陌生的一個字是“老”,老年人最熟悉的一個字是“死”。在這點上,哲學家就不見得這樣多情了,時間和空間隻不過是事物存在的形式。鬥轉星移,一切客觀條件都會發生變化。世易時移,人的思想及言行也應該順應時代。有的人越入此界,恰似登山臨頂,腳踏狂風暴雨,手理飛雲迷霧,采四海之精華滋養靈肉,吸八方之靈氣陶冶性情,是別有一番風韻和美姿的。如此悠哉樂哉,何悲之有?

自然規律似乎人人都知曉,可當我們麵對它時,又都淒淒然無法接納。西諺有雲:“把屬於上帝的交給上帝,把屬於凱撒的還給凱撒。”質本潔來還潔去,古道夕陽何所求。想開的安然地去了,沒想開的,也沒時間再想了。這使我想起宋末詞人蔣捷,他在《虞美人》一詞中,把聽雨比作人生,其詞道:“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讀這樣的詞,蒼涼韻味似已浸到了骨髓,多少無奈都在滴滴答答的雨中了。更令我們感動的,是這詞中的人情味,煙火氣。萬念俱灰的老者,也不妨回想一下風花雪月的日子,自己是怎樣的風流倜儻,怎樣的縱飲高歌,揮金如土。可是現如今,那一切都到哪裏去了?昔日的紅顏知己,今日身處何方?江湖縱橫,湖寬海闊,氣魄非凡的好光陰也不能永駐,人生就是上坡下坡。上坡興頭大,勁頭足;下坡速度快,卻也身不由己。那眼見越來越近的目標是什麼呢?其實不看也知道,不想也照樣到來。那個美妙的終點,任何人都無一例外地要抵達的。誰能阻止這自然之力?誰能躲開這自然之果?

一代宗師達·芬奇曾經高呼:“看吧,懷著永恒的希望,欣喜憧憬著每一個春去秋來,月月年年等待著每一個新的時刻。總覺得盼望的事情來得太晚,如今重歸故裏或回到原始混沌的希望如同飛蛾撲火,不知他所期盼的隻是自我毀滅。而這種憧憬本質上是各種元素之精華,蘊藏於人體欲望之生命中,不停地要回到自己的本質。我還想提醒你們這同樣的憧憬原本是從自然繼承的,人是自然的。”誠哉斯言,人是自然的,落葉化作春泥,這是它的使命。從它冒出綠芽,惹起人們關於春天的纏綿思緒時起,它就一直向著死亡邁進。人也是如此,無論他覺察了也好,還是終生懵懂也罷,他的去向是注定了的。總是有一種無形的動力驅逐著,人就是在這無形的動力下前行的。有人說這動力是源於對光的追求,有人說是性作用於人的本我,微精神分析學更是把“虛空”的概念引入其中。而在古老的典籍《舊約·傳道書》裏,傳道者開盤就說:“虛空的虛空,一切皆是虛空。”相形之下,我更信服人是自然的,而唯有人是自然之子,人才追求光,才和樹木、甲蟲、走獸一樣。